真驚人哪。這些事情終究還是不甘只是我的傷疤,還要變成癌腫、變成再次綻裂感染的破口來折磨我們。
如果世事也能清楚的像連續劇那樣用個流水空鏡頭打上字幕三十年後,就能涇渭分明的劃定上一代和下一代的恩怨,那該有多好。至少「上一代」的風風雨雨不用到現在還擊落在我額頭肩頭,莫名其妙淋得我一身濕。
我是多麼難過。多麼羨慕那些父親母親能夠真正將兒女當成友伴般平等對待的家庭。而不是最後抗議了「我不是你的所有物」就要被譏諷「讀了點書翅膀就硬了噢?」,戰戰兢兢反反覆覆的以睡眠抗拒清醒的時光(因為清醒就是衝突的開端、就是找罪受、就要忍受和擔憂--你可以不用忍受啊--你一定會這麼說吧。反正你也不需要我了。反正翅膀硬了。反正沒有我你一樣能過得很好。反正你有你爸給你的錢就夠了。反正幾千塊就收買你了。反正你早就不當我是個母親。這些那些。),還要恐懼三不五時心血來潮你終於花了一整個下午醞釀出一句反駁,「對你不是我的所有物,但請記得:你還沒成年之前,我都是你的監護人,我有權……」這些那些。林林總總。是是非非。對啊,你有權。因為你是生我育我出入腹我的母親。
我當然不會忘記、過去那些踮腳帶同學回家的時光。你說我們好貼心,都知道不要吵到你。我知道那是你(就代表了我們整個家,不是嗎?)的重傷期,急需要療瘉。而每個兒女都是從未真正懂得母親的。儘管如此,自認沒有叛逆期的我,還不都那樣順從的溫馴的,拿了一張又一張的獎狀回家?當然你都會說沒關係、再怎樣差都是我的兒子。可是現在再回想,如果我不是那樣壓抑、從未懷疑過總是遙遙領先的自己與我們關係是否有任何牽連或隱晦的意義,會不會我真的不那麼好,你就會依照你時常出口的威脅,「滾回你爸家去。」到大了一點,我實在發現那也沒什麼不好。但我怎麼會說呢?怎麼回嘴呢?為什麼要撕開你的傷口呢?我當然是、順從的跟隨你再現的、你爸傷我很深的那個、他怎樣肢體攻擊我言語羞辱我逼我離婚、那個女的怎樣不要臉打電話告訴你劉總對我很好。我總是在聽,而且替你義憤填膺。直到高中搬出來,我還是「站在你那邊」,常常繃著臉替你質疑、替你羞辱、替你報復在十多年後替你扳回一城。我沒有背叛你啊。是你使我患了人格解離、「亦!人家再怎麼樣都是你爸!」。
我知道他到現在、還是跟同一個「賤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你知道嗎我突然覺得好多事情都要重新釐清。當然他一定是重傷了你、讓你(我們家)幾乎陷入癱瘓、讓你一度尋死(啊我記得那個早晨,陽光漫漶,一起床我只覺得不對勁年幼的妹一臉擔憂,要我去看門外。門外只坐著那個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和妹妹共用的特製長書桌上放著兩疊薄薄的信紙。一面讀你可能的絕筆,我一邊哭,妹看不懂你的筆跡,看到我哭,也只跟著哭。走到客廳,那個人說:「不要擔心啦。你媽沒事。」)。我當然能夠理解你對他積累起來的所有怨恨。但我不能茍同每當共同出遊,你總是對他挑三揀四、嘲諷譏刺,我們從跟你「站在同一陣線」的「幫手」長成「局外人」、「旁觀者」。老實說對於這樣的場景我是避之唯恐不急,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言說、去建議(建議你放下這些怨恨?),只能無助的、後來消極的選擇從來不跟了。妹常成為無可避免的唯一的受災戶,於是擺了臉色,然後你再回家來抱怨她難搞--可是其實我是知道她為什麼擺臉色的,因為換作是我我也只能這樣給予愚蠢的無聲的抗議。還希望你會明白呢。
啊,那個賤女人。於是我選擇願意去相信,他跟你的婚姻真的只是錯誤、但他的出軌不是花心。當然他對待你的暴力我無法忽視,但後來所有你在我面前展演的,對他的暴力,那才是我真正在場目擊、屬於我的生命圖景的一次次傷害場景。究竟是你不智吧、你的受害者角色於是漸漸由你自己逆轉了。我所能目睹與理解的,只是他無能辯解、被你批評看起來很笨的傻笑(當然有可能就是在子女面前試圖維持一個、良善的好父親形象的心機。但你的怨恨使你連這點都做不到。)
高一的時候在家(如果那還能依照我小時候所稱的定義的話)旁的咖啡店,好像只有我和你或者還有妹,用餐。我只不過確實告知我在台北偶爾他會北上來看我,就惹得你不開心了。就讓你對我好像歸類為「和他同一邊」、「被他編收/收買」的敵意與被背叛。但是不就正如你所說?他還是我爸啊。他對你不好、你可以厭惡他,但是他對我的方式讓我沒有理由也要像你恨他一樣對他作嘔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後來當然就是我們現在所熟悉的互傷與冷戰了。或是你的要脅,「反正母子就緣分一場,緣分盡了就散了」、「我也會自己離開,反正沒有我你依然過得很好……」。是啊你恐怕在發出這些訊息的時候就知道對我而言這會是一種要脅了吧。但我真的很疲倦。除了這些事情之外我還要應付我的課業、我曾經一度陷入憂鬱邊緣的情緒困境、我對自己總是充滿懊悔和煩惱的感情(啊我實在不忍歸因於,我從來沒有看過真正和諧的感情雙方應當怎樣付出怎樣互動怎樣學會溝通體諒……我真真切切不懂得那個最巨大的、「如何去愛?」)。我該怎樣轉圜?我越來越不願意去想。剛剛幾乎一切的東西都打點好,我準備離開電腦去洗澡睡覺了。卻突然慢速陷入一種稠膠似的困窘惱怒難題:為什麼會冷淡下來、我不想變眾矢之的啊;怎麼辦?關於那個「家」對於我越來越遙遠模糊,失焦散瞳的定義,和我回想始終悚然戰慄的過去相處的點滴(好可怕、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怨怒也可以埋得那麼深)。你就傳簡訊來了。
「如果真難以忍受那麼就當你母親當初拋棄了你吧並沒有照顧你長大。」、「如果是我讓你養成自大目中無人的習性我必須道歉如果是你自己養大的自己要好好檢討否則讓人討厭就不好了。」、「等你妹飛出去之後我也會自動消失過我自己的生活你願意我們就還有一年半母子緣分不願意也就算了不勉強,好自為之,沒有我你也會過得很好。」
這些。
我現在依然不明白,那些小時候被稱讚的「貼心」現在到哪裡去了。(你回應我的是因為我貼心不是因為我成績好所以不致被逼「滾回你爸家去」)對啊我現在既不貼心還不把你當母親看(依你的定義)與你頂嘴(依你身為母親的見解)跟你有往有來呢。我們雖然一直都佯裝不在乎,「反正你也……」、「無所謂,到時我就……」,但我當然清楚萬分的知道這對我們而言都是重傷害。
自大目中無人。我從來沒有被這樣評論過呢。第一次就從母親的簡訊裡獲得這樣的評價。我想我應該要很絕望吧,或是你知道的我的確不認為我自大目中無人。這一次也不勞駕你要幫我辦休學了(高一的學校六十週年系列活動,我待著的昏暗的教室外,校長即將引燃花火,拉開整個晚上不眠之夜的序幕。我卻困蟄在這樣一通、我熟悉無比的當然會令我疼痛而我已經開始在努力學著抵禦的電話裡。你一定以為我這裡是個安靜適合一整夜流著淚「好好想想」的晚上--或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好好想想之於我從來不會是思索出一句道歉的過程。正如你說的,「他又不會道歉。」)。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好想說但始終沒說出口的一句話就是,我從來也不想被生下來啊。
但是我依然被生下來了。而且注定要遭受這些最親密的人的相互凌遲。
雖然知道你一定又要嚷嚷著那我就消失好了、你可以不用再忍耐我啊、你可以回你爸那邊去啊我沒有逼你一定要跟著我啊。現在的情勢氛圍實在讓我已經睏倦於去替你設想那些曾經撐起風雨禁地、翼護著我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的堅毅勇氣,那背後「深愛我們」的諸多原因了……對啦或許我也不理性吧。但我的的確確自認從未經歷你所謂的、「叛逆期」。(你會這樣覺得當然是因為我與你意見相左、而且頂撞你、而且「讀了點書翅膀就硬了」、「忘記你是個母親」)我是這樣在課業上自我規訓、德行上除了「忤逆你」大概也不曾有什麼劣行,在長輩面前努力的守著你從小教導囑咐的恭謹進退……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跟你說,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放進簡訊裡太長而我預料你的反應太大因此省略了)還有你沒說錯我的確是讀了那麼一點書,剛好足夠我退得夠遠用一個比以前你片面建構的歷史縱深還要淡漠疏離的距隔,去再檢視並創造屬於我自己的詮釋。
為什麼你不能放棄你死守的「母親尊嚴」,當你我都知道光是靠這個頭銜坐大並不能好好牢固或化解我們的關係的時候。你也曾一時興起狀說我們來寫信好不好。我冷淡以對,因為我真的很害怕、到一種我根本不願意和你好好交談溝通的地步。你是那麼敏感、「硬而脆弱」,怎樣才能避免搔刮到你的癢處痛處,避免可能有的又一次冷戰淡漠或凌厲互傷?但那樣又有什麼好談?放不下的母親尊嚴。丟不掉的始終會成為我們致命傷的過去(原來我們都還未走出去?)。然後到後來,於是到後來,就演變成這個局面了。
我這幾天在想的是外婆。還有阿姨舅舅們的紅包。還有我的護照。我沒有辦法在同理你、想方設法替你辯護了。
我好累。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