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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沒得獎只好悲情的貼出來
2)真的很不會替文章命名嘛xD


  忘不了國中初讀《孽子》,摀蓋厚重棉被拱起背脊挑燈夜讀,手心沁汗。看到阿青在
黑黝黝的陌生旅店裡,淪浹著販夫走卒體味汗腥的薄被旁亦是陌生的男人,陌生的肉體,
被世界荒棄獨自夜行於城市邊陲的孤臣孽子,在腐壞生霉的途中追索往昔結實而完好潔淨
的身軀,一再一再唏噓也歌頌著青春風華;那個夏天暗暝,我的窗外、也正是蕉風椰雨。

  因為外頭的無邊渾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人倫世界天地蕭索,在外面的、綱常人世
眼中的晴空當好,卻是劫難當頭壓輾而來如瀰漫山巔的黑雲雷霆。這些壓抑、阻絕、禁制
,封閉了一切抒發的出口,使他們所有的孔竅無不噴湧暖暖濡濡的慾望。他們「被煉得痛
不可當的肉體」,幾乎就是慾望本身。因此在一個地圖上被挖空、街談巷議曖昧未曾言明
、與日光普照的「人間」恰成顛倒鏡像的國度裡,既有肉身菩薩在每個深邃沉滯的黑暗之
中,夜夜普渡眾生/身,以他們美好柔韌宛如敷上金箔的青春胴體。於是純粹無雜質無懸
浮無沉澱的真愛,更顯得無窮遼遠虛妄不可得,一旦真愛在冥冥無盡的夜闇中掀露一線熹
曙,便幾乎值得他們自己以成為對方內臟的力道擁抱,彼此衝撞、撕扯、拮抗;飛蛾撲火
、蚍蜉撼樹,用肉身和對坐的慾望肉體、命運之神駁火,在波詭雲譎的牌面裡耗擲,直到
生命被抽成真空,浴火卻不見得重生。

  這是因為:成了對方一部份的自己再也、再也拿不回來。那不正是阿鳳以身殉/證道
(情?),而龍子那一句哭號的,「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

  因此龍子在剖開阿鳳活跳跳的胸膛同時,他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了。像蒼白萎冷的一
截蛇蛻。愛火不亞於慾火(或是兩者必然彼此浸滲?)。踏火前來的軀體,焦爛刺痛、奇
癢難耐。

  然而其實這個王國以金錢和肉身交易作為延伸的國土,並未能因此換取日照的短暫首
肯,那裡同樣奔突漫溢著大量的竄逃/放逐、大量的流浪、和大量的瘟疫。人與人的交接
失去身世,卻以肉身的腔袋為計量,大量用體液相濡以沫,以惡疾互通有無。那是一個肉
體彼此輾轉印證的淵面黑暗、一個永夜的世界。月恆常升起,或許漂泊浪子們不消抬眼就
被燒得灼痛欲焦、炫得睜眼艱難,或許淚在月的曝曬下很快就風乾,或許蓮花池夜風習習
、歲月寂寂,潑灑的清輝被截成浪碎浪碎的波光粼粼,但在新公園、他們千年萬世的疆域
上方,卻成為浮腫泛起血絲、一團淫邪的大肉球,一面映照出集體的昏沉意識、官能顯相
的銅鏡,一顆怪誕妖異的月亮;沒有天涯共此時、千里共嬋娟的佳話想像。它那樣森魅魅
的躲在夜雲流轉之際,汲取男胴的華麗精魄,公園中黑幢幢的眾人,宛若拜月教徒、月神
後裔,在所有邊緣所有角落,以赤身裸體慨然獻祭。

  隸屬無間黑暗的子民,不管飛到天涯海角,總如一則纏祟的讖言或咒詛,最後總會回
到那個燃燒一池烈焰紅蓮的一隅疆域。那是不是說,飛出去後再走過怎樣曲折離奇的人生
行腳,怎樣富饒豐沛的獲得,終有一天會消逝如過眼煙塵?怎樣經歷過燦爛一瞬的花火,
怎樣奮力昂揚躍出水面一賞久聞的月光,終會再被生命裡的磁石、鐵錨,吸引墜回曾經來
自的一無所有、天地初始。以為重新開始,卻發現身體開始滲出酸臭,只因自己已歷經時
間的隳壞,在那個當時就已經義無反顧的梭哈了青春。公園是起點,還是終點?

  之於龍子,這趟身不由己的「飛出」旅線,卻牽攣乖隔,以父親作為權威的瓦解壞死
,換取回到故鄉的重生可能。他在幻滅如一縷幽魂飄煙,遊蕩於無色無味的紐約都會、霓
虹舞動的海市蜃樓十年後,歪垮蠟融的生命才稍稍重又摶回原形,回到他已人事全非的家
鄉。外頭的世界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再去按圖索驥、失而復得,除了廣漠人海裡平靜的
新公園孤島,那個他曾經最為熟稔、至今拋棄不去的地方。他如閱讀自己的掌紋般再度走
回繞池的行列裡,就又為(同?)一雙「痛的在跳」的眼瞳鎮魂收攝。如同受蠱,那又是
一枚不斷浪跡,和體內蠢蠢欲動「逃」的基因終其一生抗搏、又終其一生為其役使驅促的
,不願被「愛」收編籠絡的頑石。身為必然的旁觀者的讀者我而言,或者可以哀傷的鐵口
直斷,龍子注定是失愛之人(「身世之程式便無由修改……」?)。他所給予、或他所挑
選的,注定是一場生命巨大無聲的訕笑,枉然而惘然。

  愛比死更冷。對孽子們,對青春鳥而言,再沒有其他箴言。關於逃離,那是邱妙津《
鱷魚手記》裡沉睡深埋在心靈層層交疊礦脈下的亞特蘭大王國,那是看似風平浪靜的海洋
之底根深柢固卻無法抹滅、難以言說的糾結秘密。一夕之間浮突上岸,成為赤足而履、匍
匐跪行都疼痛難當的黑暗大陸,海岸稜角盡現,地表滿佈荊棘。「原來我正是用加速分離
在逃避分離。」面對生命的橫暴,渺小脆弱如節肢螻蟻的我們如何與之能夠抗衡?最後孩
子氣的以消極對價分離,與隨之而來必然的悲痛欲死。(因此書寫用以懺情和贖罪?)「
再怎麼寫,也寫不過人生。」有時候我是那麼希望時間停在當下,那些所有微小的確幸的
當頭。初識一個人時他的身世、故事如橫泛霧靄星光燦燦的漫流河面,如此朦朧縹緲,竟
然寧願自己再昏聵一點,不願就此縱身氤氳,不願再往前一步就算可以看清霧中風景。這
當然是一種對無常人生的消極抵制,畢竟身為人的我們,該如何去抵禦、該如何不害怕花
火燃盡之後的寒傖落寞?

  對照阿青與母親不斷「逃離」的過程,宛若落水漂花。那或許是一種銘刻於基因的本
性,那種害怕「被棄」的不安全感促使他們不停的奔走、命定了要逃亡流浪,就算在航行
途中出現了港灣他們亦不肯停泊靠岸。小說中母親和阿青從不親暱,卻在這個迂迴隱晦的
共通之處穿針引線,生死兩茫茫中再次牽起了臍帶。

  被「家」所厭棄、同樣被「家」所放逐的阿青,卻不停歇的在下意識,隱隱展現對家
既放逐逃離又眷戀渴望的矛盾情結;似乎在這個城市、那個時代裡,走投無路便也無由選
擇的,進入了以公園為國為家的N度空間,和其他背負著各自累累傷痕的魍魎們稱兄道弟
,在陰陽魔界開啟了一個去血緣的擬似家族系譜。他們自我註銷了身世,或在時光的流變
裡馱著自體增殖一樣演繹、竄改而扭曲了的身世,因此也泯滅了階級序列——無有貴賤、
不分尊卑,返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萬物初造時分;那時的天空不只比較藍,那時的「
同志」正如其他所有事物,尚未被命名指認,尚未被人類自己張起的網目排除、篩落成為
畸零——他們在初初交識之時刻勢必只能以「眼前的我」作為窺伺「我」的唯一管道。鑲
嵌在父系宗族中的我於是形銷骨毀,用在友伴兄弟中展現的自我與自我意志,搭建和再生
自己意欲完成的血肉。這或可說是一種新的脫皮褪鱗,從離棄過去的割肉還母、剔肉還父
中,「我」遂獲得解構,也獲得重生。

  我想起那時候對《孽子》生吞活剝,近乎囫圇吞棗的自己,彷彿再一次回到那個黏膩
滯人的夏天。成長的顛躓裡,沒有一夜長大的絕決激情、沒有把握篤定的說我已經比當時
更懂得人性一些。這個世界越展開,越多瘋魔驚怖越多黑暗核心蹤跳而出的把戲越讓人膽
顫心驚;所有的認識都只是虹膜上閃現的一瞬之光。卻始終牢牢記得,《孽子》怎樣以書
寫,為今日當然尚有待努力,但已能號召集結、昂首闊步於這個城市中心的巨大彩虹,鐫
刻下曾經暗夜無歸、徬徨無依,那群用生命熊熊燃燒的青春鳥兒們。行旅仍待進行。過去
每一個夏天的凋零,只為了滋養出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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