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哪裡開始說起好?
不久前讀到楊照照哥《理性的人》裡的〈時間的灰燼〉,談金庸小說被導演王家衛改編搬上大銀幕的東邪西毒,一點都不金庸、讓金迷們搖頭嘆息;可是金不金和好不好是兩回事。東邪西毒有個值得玩味的英文片名: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時間已經成灰,沒有辦法重新來過了。同時時間又已成劫,也無法忘掉假裝從沒存在過。」其實金庸的小說本身不也時常有再回頭已百年身的慨嘆嗎。談記憶、談後悔與遺憾、談時間無情輾過……結果玩具總動員開始沒多久,安弟和茉莉都長大了(怎樣惡毒的一件事啊),在前作裡精力充沛的小狗在胡迪呼喚下皮鬆肉垮、垂垂老矣入鏡。胡迪從牠疲憊的巨大身軀下挨擠出來,身旁的觀眾笑了,我卻想到時間已成灰……儘管玩具本身也很清楚自己有一天會被棄置角落,遭蛛網覆蓋、被暗影襲奪;玩具最大的樂趣和使命,「被玩」的渴望依舊,安弟卻已準備離家赴學。時間已經成灰,過去的安弟和陽光華麗瀰漫的童樂時分已成劫,成為玩具們心有不甘、不願就此離開、或甚至賭氣「反正安弟已經不要我們」而誤入險域的阻滯牽絆。人類會長大,玩具們塑膠質材卻使它們永世不老,時間如爐膛核心猛烈焚燒,被棄的故事依然將隨人世人事的流轉而輪迴演替。
駱大叔為餬口幫壹週刊寫的專欄〈哀歌〉中提到他帶兩頭幼獸遊逛皮克斯動畫展,卻發現為數最多的遊客並不是童稚幼兒,反倒是些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到後來他才想通,這些蟲蟲危機、玩具總動員、怪獸電力公司……確實陪伴這些青少年撐篙渡過幼年時光漫漫之河。我也是其中之一。安弟其實不就是我輩成群而來中的一人嗎?如果電影早一年上映,我就會和他一起上大學了。想到這一點,我突然明白:它在演繹的、訴說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就是我的故事啊。幸或不幸?數次舉家遷徙、裝箱的錯置流離間,我並沒有機會也沒有意願留住那些曾經環繞我的玩具們。李明璁老師的《物裡學》說:「感謝那些,擁有我的,物們。」除了人可以經由購買展現秀異,進而感到自我、肯定自我外,也翻轉了人對物預設的擁有關係。玩具總動員說得更清楚透徹了,玩具們一再其利斷金、出生入死,表現關於被棄、愛戀、依賴、陪伴、失而復得……種種貪嗔癡、喜悲怨怒的情緒反應。不能要求製造來「被玩」的玩具們怎樣斷絕人類的宰制、創建如何偉大遼闊自成系統的玩具帝國,卻在這些踏過時間餘燼、對主人近乎顢頇卻不可磨滅的忠誠、對友伴近乎愚蠢的不離不棄、面對主人成長終究被棄的瓜葛情結裡,突然感到胸臆一串水晶鍊斷裂,星星灼爍碎佈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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