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換了另一條路來走、另一件制服去穿、另一所學校來上,另一座城市
並沒有什麼秘密隱匿,也沒有身世埋伏。只是很物理性地,街道不再明白如掌紋,我不再
擁有那些穿巷繞弄的本領,和噹啷啷成串牽起來、用生活積累出來的掌故。臺北教我的第
一件事情,應該是從家鄉帶出門,一路北上的Sony Ericsson原來暗藏著一種隔空抓藥的
本事。臺北同學好整以暇,管它叫藍牙。而那一部輕掂而盈握的機子,從此星圖浩瀚、繁
花似錦,秘密隨著時間捲開,世界終於排山倒海地、回不去了。
回想起來,我曾患上強烈的都市不適症。從不太遠的工業大縣遷移來此,銜著並不含糊的
入學成績,卻還是被屏除在臺北本地同學的生活圈之外。他們熟悉捷運路網如穿梭一座地
下鋼鐵之城,而如雷貫耳的西門町早在國中就不去了。他們用兩個月的暑假一家家試聽補
習班,以便高中一開學就贏在起跑點。而我真的輸在起跑點了;第一個冬天未發先至,先
於鄉愁而來。拈著票,鑽出地鐵站,就率先被冰雪掩埋。空橋連絡一棟一棟孤自散發微光
的百貨建築,在彷彿也奼紫嫣紅、閃閃爍爍的人群裡,無盡向遠方伸去。臺北一零一的寓
言我到往後才理解:當城市最大的陽具射精,整座島嶼就跟著一起高潮--那時只是千門
萬戶瞳曈日,仰望祂就像仰望神祇,千萬隻瞳孔眨在夜空,不怒而威。清楚記得,一人站
在街頭,迷路的我,冷極了。
據說神獸一零一,取法孤竹,一節一節向上延伸,象徵「成長盛開」。那時候我沒有語言,
這時候我才能明白,被我目睹的臺北神蹟,其實就是資本主義的花團錦簇啊。
離臺北同等遙遠的,我的外婆家前,有一片能夠互相掩映、彼此cover的竹林。外婆在我
們小時,會左右張望、再前後來往於家門與竹林之間,掰下兩三把柔韌的細竹枝,用力揮
在我們調皮的小屁股上。改建後的外婆家有四樓半的陽台,但仍然有一株竹子不落人後,
奮力成長,硬是高出陽台一大截。我們在陽台飲宴,看它在風中款擺,無須內建阻尼器。
後來,連竹林也不甘寂寞,翻新改建;竹林被剷除,成了一整座拔地而起的大樓,裹著水
藍藍的鷹架罩網。外婆眨巴眨巴走過的小路拓寬了,竹子連一株也沒留下。
大概是在那前後,在臺北要進入第六年的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外婆第一次到臺北看我,
母親說:「她一整天都叫好累好累,就這時候看到你最開心。」外婆像小女孩一樣羞澀笑
了。隔著羅斯福路,我向對面指,告訴外婆那就是我的學校。外婆熱烈響應,喊著:「ㄉ
ㄞˇㄉㄞˊ!ㄉㄞˇㄉㄞˊ!」像練習故鄉馬祖列島上的福州話,如一種她並不確切的語
言,呼喊對外孫的驕傲。牽著外婆,還有母親、妹妹,一家子轟轟烈烈的女人們,闖過車
水馬龍的路口,外婆喘吁吁站在椰林大道尾端,生怕我硬拉她一路走往迢迢彼端的總圖書
館。母親看著外婆緊握的我的手,笑著說你們竟然十指交扣。外婆不好意思地笑著,要抽
出來,我就握得更緊。
我以為自己不想家的;我以為自己只是不想回家。母親開玩笑似,試探地問我:有沒有在
棉被裡哭說、想媽媽啊?我從來不逞強,但真的沒有。
只是高中第一個學期將要結束之際,考完期末考的半天提早放學。天寬地闊,卻無處可去
的自己,只好沿著最熟悉的動線:搭捷運、轉火車,回家。鐵路喀噹喀噹搖晃一種韻律。
車過大漢溪,就像走出結界;當臺北被遺落在後頭,它才愈來愈清晰。那天很冷,出了火
車站,所有人都把自己埋在毛衣的高領和圍巾後面。我往家的方向走,但它始終在太遠的
地方。我走到離家求學前,偶爾全家會一起來吃的黑糖冰;抽搭搭吸著鼻子,把碎冰拌糖
漿吞下去。老板娘看我大包小包,問我從哪裡來?我說,我現在在臺北讀書,回來、吃你
們家的冰。
吃完那碗冰,我就搭車回臺北了。
我知道這其實是一座炎夏之都。也曾經在浮島一樣的公車站,看著遠方妖邪招招搖搖的騰
騰熱氣,像路上的瀝青全都融化成黏稠的浮渣,而公車在城市的一角被黏住了,致使我們
站在火烤的街頭,像烘爐裡的一灘脂肉;一邊滴油,一邊等待一班公車如一場解旱的即時
雨,望眼欲穿……我知道。可是在身上揮之不去的,卻是一片片在行走城市的日子裡,結
成的冰霜。
是這座城市教我去愛。在它之前,就像活在冰封琉璃球裡的世界:完好而自足,輕輕一旋
動、立刻就能揚起整個天地的完美大雪。在它之後,像我們不只拎來了家鄉的行囊,還有
自己笨重卻又扁平的身世,矜持又神祕地相互交換。在那些將自己小心翼翼、舒張開來的
時候,也曾經就被傷害了;也曾經,被棄置在一個喊停的無限延擱時刻,被迫歷經無盡等
待;也曾經暗泣自己的廉價。人與人的交接,或者匿名、或者張揚,不只環護彼此小小的
心願,也踐踏彼此危脆的尊嚴。行走城市日久,早該長出膽量和心眼,但還像個堅持尋覓
愛的理想主義者。在愛以前,一切完好精緻;在愛以後,一切開始劫毀--愛不再是愛,
你也不再是你。於是,我住的城市從不下雪,記憶卻堆滿冷的感覺。
坐過許多機車後座,看著季節鋪張:雨落、雨停;冬去、冬來。而如今,我也不再高風亮
節,矯飾著對街道的潔癖。我也開始自甘墮落,換自己駕車激凸整座臺北。我不再一路忠
誠撿拾公共交通工具編織的路網,不再抬頭就只能看見一零一,不再看見一零一就想要斂
身稽首、頂禮膜拜了。終於輕鬆破格、瀟灑越界;街道不再是律法,日程也無有了規訓。
藉著家鄉、才能描繪臺北的時代終於結束。臺北不是冷漠,是我還沒長出翅膀;我落地生
根、就失而復返。睽違多時,又漸漸在另一座城穿巷繞弄起來。漸漸有餘裕,能夠自願迷
路:因為路的前方總還有路,細節裡頭還有更多細節;城市於是愈來愈大、愈來愈大,像
一場自體增殖的夢。而自己,終於可以風雨不驚地,身在其中。
夏天有了太多地方可以趨涼避暑,除了冬天還是一樣冷。這是一座占據了我後半青春期的
城市;而現在青春期已結束,手上不再握有Sony Ericcson,而是躺著扁平優雅的流線
iPhone--一座臺北如一幢一零一,都是除魅了的神獸;一如我也適應良好,已然繫有資
本主義戰功彪炳的收編識別證--我沒有忘記,臺北為我藍牙了那麼多。事到如今,是否
該換我雲端,為其反哺?愛慾有肉身見證,而物質卻支配城市;時間過去。SE已蘋果,我
也已不再是我。只有臺北、始終還是它自己。
- Mar 01 Thu 2012 05:11
城市少年系列:城市少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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