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速度

晚上跟著爸爸去拜訪他的朋友，是一群
有錢到自己蓋了一個社區，然後全新的
透天厝裡安裝了電梯讓老人家可以不用
上下樓梯的人。可能以前我會對他們有
很多先入為主的想像，自動和剝削、既
得利益者這樣不懷好意的詞連在一起。
但我每次來都很開心，聽叔叔阿伯豪洨，
阿姨們比誰都熱烈好客；今天還心血來
潮開始指導大家甩手功，變成走台步，
然後家父又突然拿兩把椅子來比拼伏地
挺身，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我知道，
我知道個人的良善不必然就能豁免在結
構中受檢驗和質疑，就像很多有錢人以
為捐款就是行善，殊不知不斷壓製出貧
富罐頭的結構才是癥結。可是他們就是
論文裡白手起家的中小企業，跟著經濟
奇蹟起飛，眼看人隨經濟泡沫樓起樓塌，
或許自己也遭逢幾個重挫、一些噩耗，
終究還是穩穩的飛到這裡，能夠一年至
少一次全家海外旅行，三不五時和兄弟
小酌怡情到三更半夜（不過以男人為主、
女人跟班的聚會也是一個觀察的點，按
下不表）。據說他們至少都涉足兩個生
意，一邊開仲介當老闆，一邊投資土地
開發。爸爸說：「所以他們財務已經都
很自由了。」既然現代生活早已不能靠
興趣甚至學歷自保，無疑他們都是最聰
明、最幸運，也最努力的人。爸爸創業
至今已經二十年，最近幾年才開始過比
較閒散的生活，但退休規劃還在五、六
年後。算是相當早的了，但是、雖然他
很喜歡他的工作，卻無法避免工作帶來
的巨大壓力，因為壓力讓他嗜吃甜食，
他會把全家都嫌太甜的布朗尼冰淇淋幾
乎不能控制的掃盤。我知道爸爸一心想
把一身絕學悉數傾囊相授，這是除了經
濟支援外，他很開心自己能有所貢獻、
有所補償的地方。

打電話回家向爸爸宣布：我要做Nu skin
的時候，他只說很好啊，然後偷偷問他
的同居人有聽過Nu skin 嗎，不是非法
集團吧。我不知道阿姨怎麼答，但爸爸
後來只說，只要不是違法的公司都好啊。
以前我把他待人處世和生意經都當耳邊
風，管他突然拿筆出來在餐廳桌布上寫
得行雲流水，我都不置可否，畢竟我只
是一介文青，掙錢的事未免俗氣，未免
髒了我的眼耳鼻舌身意，污了色聲香味
觸法。何況談賺錢（尤其還是創業當老
闆）就聯想到剝削，簡直有了原罪。他
說：「業務是帶著走的能力。」雖然我
百口莫辯我不是在做業務，還被叔叔阿
伯以此為由催酒（並祭出：你不給我面
子喔，這種七字經）（當然只好抿個兩
口，並派出酒后劉瑄招架）。今天聽到
上線說他的高中同學：「業務底子非常
硬，基本功很紮實。」合了爸爸縱橫江
湖二十年的這個拍：「（談案子時，）
最好談的是老師，最有挑戰性的都是業
務」才知道這個社會上隱隱有個階序，
是以歷練之深淺、閱歷之豐寡為依據排
列的。交手過的人越多，越能走跳，越
吃得開。而這不必然會讓人世故成犬儒，
失去天真的能力。看我爸和他朋友們就
知道了。

我在直銷的日子滿四個月了，有些事情
好像越來越感人。比方從讓我懷抱著踢
館心情應對的陌生人、所變成如今我尊
敬愛戴的上線，他在我面前對我朋友這
麼說：「他（指我）帶了好幾個朋友來，
他是真的想讓朋友可以過得更好。你也
知道他很挑的。」不能點頭承認，也不
敢這麼坦白，但知我者莫若上線啊！還
有我親愛的二等親，明明是學姊卻更像
高中少女的旁線夥伴：「因為亦與瑄太
激勵了，讓我想要幫大家把新朋友都燒
下來。」那天她真的燒到我的朋友。不
只是制度裡的利益共同體會變成生命共
同體，連利益無涉的人竟然都願意對我
這樣說。

我越來越相信某些「好」的特質，比方：
如果我不夠好，我就不能影響別人。這
個「好」當然是有方向性的，它不是失
去磁場的指針，團團轉的質疑這個也好、
那個也不壞。直銷和學院畢竟是不一樣
的，不能靠知識建構過程中的懷疑去做
事。為了省去走錯路的成本，要能簡單
的複製，就必須單純的相信。就像文青
的百無聊賴、內縮性格、想多於做，可
能都觸發過我很多靈感，但其實我不喜
歡被情緒綁架的自己。如果有一種方式
可以讓我能當一輩子無所事事的文青，
卻又不一定會沉溺在自己的內心世界，
從此能把爸爸供養一枚茫然文青的擔子
放到自己肩上，自己掙錢供自己茫然。
那樣，我就不叫跳下來做直銷，而是跳
上去做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