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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絃終將解釋音樂,樹蔭下

 動物匆匆自四方而至解釋了驟雨
 然而,一個缺席的人
 該怎麼解釋
 時間何以能令我獨自痊癒

--羅毓嘉〈找一個解釋〉

回桃園那天,餐桌對面,久不見的同學
說,真的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在回
家看到倒在樓梯口的父親之前,其實整
整二十年對他是冷漠大於任何情感,可
是現在就連打電話跟他說想他都沒有辦
法了。」我想,或許也有怨責吧,最大
的結莫過於種下了疙瘩的人、那個生長
歷程裡始終缺席的人,在自己終於長大
成人到看得懂也正要追上他的背影之際,
卻猝不及防的以死亡,片面的結束了可
能的對話、可能的和解與寬慰。被留下
來的子女像握著一截切斷的電話線,憤
怒卻只能面對一片無語的、冥冥的茫然。

她說,找一天喝醉打電話回去就好了。

一個多月前回麟光吃薑母鴨,在那裡橫
越了我一個人的後青春期,我不知道那
裡留著的是我金色的蟬蛻還是屍骸。有
個高中的好友也住在那,剛分班時還有
連絡,再來理所當然的漸漸在各自新展
開的生活裡打旋、尋求平衡,也就理所
當然疏於問候。總之也是網路(這是我
們這世代所有社會關係生滅的場所)上
某次幼稚的作弄和相左,從疏於問候到
不相往來,也有幾年了。飲料店的老闆
娘認出我,我說我是那個每次都會亂點
加一堆珍珠粉圓有的沒的東西的人的同
學,那年高二,現在大四了。她說你來
找他嗎?我說不是,他應該也不想看到
我了。她說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啦。她
說不用在意啦,真的沒什麼事,你就直
接去找他就好了。我苦笑給她看。兩小
時後和同學臨走之前,她還是不忘提醒
我,既然曾經是朋友就不要想太多,傳
簡訊問候一聲就可以了,沒什麼事的。

暑假前回家,爸爸滿心期待的問我會不
會在家住一會。我說台北還有很多事,
應該還是會待在台北。我開玩笑說不然
搭高鐵通勤好了,他還當真,撥空氣算
盤,開心的說這樣很好,也比房租便宜。
他說過去照顧著的四伯、五伯相繼謝世,
房間漸漸空出來,日子也過得無聊。他
還沒退休就在抱怨無聊了,但我看得出
來雖然他守著上軌道的事業和一座莊園,
但沒有孩子在身邊,仍然滿眼寂寞(才
自己發展出亂拋嬰兒或製造孕婦給他的
替代方案)。

我想到母親其實已經滿盤皆輸。一棟五
層樓的房子現在是一座她獨自插旗戍衛
的空城,我已經不曾回去。一座雕樑畫
棟的廢墟。雖然她傳給我爸、之後也開
始傳給我們的簡訊,永遠是酸醋和惡毒,
以致我也沒對她稍加遮掩我的憤怒與恨
意。但是我並不像表面上如此不留情面
的否定她,尤其是聽到妹的轉述,說那
時她要上大學,聽到母親在電話裡向別
人說父親會接她回去住……當然在我們
耳裡是可笑不過。爸與女友早就穩定交
往,同居了好幾年,母親莫若痴人說夢,
徒顯可悲。

該說什麼?我們是早已撕破臉的母子,
曾經扭曲著臉,互相指著對方痛罵。這
個寒流來的晚上,我卻想到她,是否一
人在家煮麵燉湯?她說過一個人不好下
廚,便常不開伙。她是否也追著甄嬛傳?
是否把棄置很久的電腦修好,或者乾脆
買了一台,開了機,一指一指打字,獨
自學習沿著電路突觸,惴惴的,摸索著,
與這個失去我們的世界重新練習接觸?
在我說了請不要再深夜傳來情緒勒索簡
訊的失眠夜裡,她怎麼排遣寂寞,二十
年來排山倒海的怨恨?是否空轉電視,
頻道寥落,直到天明?一念之差把她的
臉書解鎖,看到封面和大頭照全是去年
家族合照的翻拍。她曾經來信要過檔案,
我直接略過。大頭照旁邊是我,縮圖後
被裁去了。

她按了故鄉西莒島靠海小村翻修的新聞
讚。一間女性健身中心應該是一年多前
開始跑的運動處她那時常提起。我發現
自己其實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我曾經想過她一人在家的時光,沒什麼
朋友、也沒有什麼日常休閒,顯然也沒
在料理家務,那到底在做什麼?也始終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那是我從小以來最
大的不安。我一直記得《蘇西的世界》
趁媽媽不注意,拍下那雙彷彿海洋遼闊
卻陌生的眼睛。蘇西最後似乎把它留在
鐵盒子的最底層。她也害怕。

她的最後一則動態是一個回覆,她說,
「歡迎來桃園一日遊、我買單,唯一
條件是不能帶老公來,不然我會眼紅。」

我還是不會道歉,即使我常常不太清醒。
也沒辦法裝沒事。我只想問候。她其實
是我們之中,最脆弱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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