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破洞一開始只有點小惱人,先是舌
頭在口腔裡舔到一個異質的刺痛,觸感
和滋味都像嘴裡的城中村,有點像眼皮
跳那種日常裡偶爾的庸人自擾,沒幾天
就會釀成大折磨。這個週期我早就了然
於心,自從國三發憤向學,口舌成瘡,
下嘴唇翻開黏膜長出一整排膿白色的小
洞開始,它就和我不離不棄了。每當可
能是免疫低落,作息失調,飲食失控的
時候,它就會探出頭來招呼。只是我總
是處在各種不調不健康的生活狀態,讓
我始終估不準究竟是哪一點又犯著。像
肉中刺,手機遊戲裡非拔不快的蘿蔔頭,
卻又是沒能根治,小到難以啟齒,不足
為患的癢處。人大概總要和某些疾患或
惡習廝守終身;三折肱而成良醫即便不
得已,也只能當成兼具實用性的浪漫的
痛楚吧。當真是微酸的幸福。
於是不免想到你總在春天發作的過敏。
後來從別人那裡得知,是你的免疫系統
在攻擊自己。一開始我也曾經想過,大
概是你其他地方(我指腦)太發達了,
身體裡總要內建什麼東西作點拮抗,緩
解你永遠高燒運轉的腦袋,拖住你又要
往他方遷徙的身體。可是我知道留不住
的。我們都是明證,像圍在篝火旁一起,
想著唸著的都是你。後來我的恨意足夠
了,反而很理所當然的看待你的身體,
不能避免想像那是具象化的現世報,每
個人回想你的名字就足以在你身體裡生
根冒刺,無須媒介的巫蠱,全憑意念。
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怎麼記憶你,但我知
道那些,本來都是愛啊。所以我再也不
能同情你。
人體的未知地帶,難免需要這些小痛楚
提醒你肉體的脆弱與存有;或者負傷的
痕跡;傷害了另一個人的證據;分不清
臉面的過客,在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戳
記。破洞的造山運動成形之前,包括自
己的一兩舌頭在內,是萬萬不知道嘴巴
裡還有那個角落的。小小一漥口腔,竟
然像初經調查事業的台灣島,同一塊土
地卻自體增殖,湧出源源不絕的新空間,
等待殖民政府的大刀闊斧、或是黏膜破
綻的小小裂口。看不見與看得見的器官,
看不見與看得見的囊袋。疼痛像在夜裡
靜默抽長的植物,偶爾茁生的荊棘會一
併刮出口水和眼淚。這個小瘡口像身體
裡的探針,開拓你以為的邊境;前方還
有前方,遠處還有更遠處。簡直在玩戰
略遊戲,派兵掃除戰爭迷霧。總之它這
次竄出的部位讓我驚豔,直呼有創意:
謝謝你我原本不知道我還有那裡!
疼痛應該是人類最不能適應的感覺,用
來見證歷史以來無數同類的殘忍。我不
只說戰爭,戰爭的相互保證毀滅其實不
準備讓人有一絲生存、進而體會疼痛的
餘裕。我指的更是凌虐,收攏國家之權
所施行的凌虐:刑求。我在想的是,疼
痛本來是動物用以抵抗損傷或死亡的警
訊,是一盞不能關的蜂鳴器。到了人類
手裡,卻正好以此作為完遂意志的利器,
關不上的蜂鳴成為徒勞的嚎叫。據說包
含人類在內的動物,受到將近死亡的重
傷後,疼痛警示已無效,因此反而會釋
放舒緩的化學物質(就是那道光吧?),
讓你一路好走。但折磨的技藝在於,由
人使另一人一直活著,卻還原成一隻死
不了的動物。最毒辣的命令也就是「不
讓死」,在死之前能玩的把戲才是最讓
人膽寒的。我一直相信賴活不如好死;
艱難的活著本身就是一場地獄變。
就破洞時程來看,我還在地獄的航程裡
面。這段時間的天圓地方是傾斜的:只
能用一邊喝熱湯,用一邊咀嚼。如果不
小心讓湯汁或食物的稜角掠過傷口,那
就一秒變烈士。我知道不久後的某一天,
我就不用再掀開嘴皮端詳傷口,不用在
刷牙時特別仔細迴避那個敏感的突觸。
在正著嘴狂吮熱湯,恣意再放進一隻雞
腿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好了。我好
了。哈哈。像傷風感冒,冬季憂鬱。不
用陽光來拯救你,不比久治不癒,長程
的失眠還看不到岸,還倦遊不知返,垂
釣嘸半毛。
你知道這一切總會好起來的,就像一個
承諾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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