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飼育〉
戰時的日本傾國家機器之力,進入作戰體制。然而鄉村的男孩在城鄉、世代的屏蔽之下,戰爭似乎成為遙遠的背景,巡弋的戰機像一場捉迷藏。直到黑人被俘,闖進他的村莊。黑人在男孩眼裡,從頭到尾都是異類、「他者」。從黝黑的膚色、腐臭的體味、到陌生的(無)語言,在在迥異於男孩所身處並熟悉的文明體系。黑人是戰爭的遺留,甚至能說就是「戰爭」本身。
然而雙方這種脈絡錯置的接觸、認識,卻反而使「認識」成為不可能。黑人被軟禁在地窖中,孩童從狹窄的窗口看見「戰爭」、目睹「另一個文明」,卻在認識的不可能下,只能以最獸性的方法「認識」這個「人」--看來近似動物的外觀、氣味、語言,到最象徵性的、昂然粗暴的性器--讓傾盡「文明」(高科技、現代國家體制)之力所造成的戰爭,在此暴露其一語雙關的野蠻。戰爭使(戰場上的)人還原成獸,戰爭使人只能讓另一群人以獸的方法認識。
生殺「闖入者」的決定,在重重的官僚體系內互踢皮球,曠日廢時,迂迂迴迴,唯有暴力最直接。男孩萌生友誼的錯覺,讓他直接禁受了暴力。然而靜默的陪伴、戲水的歡快,換來的只是令人羞慚的錯覺嗎?如果沒有戰爭作為背景所造成的對峙,來自相異(而非對立)體系的人,就不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嗎?死亡最直接;黑人一定得死(或是失蹤?)。畢竟這不是一個世界大同的成長故事。這是一個由傷害(大如戰爭,小如斷掌)產生斷裂、認識世界,從而結束了童年的啟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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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
書信體的告白和書名《心》對讀,值得玩味。何故「老師」的過去,只能以懺情、罪己(因而將自己的過去定調為錯誤)的遠方來信表達?是不是只有當人迴避碰面,而得以儉省語言時,才能夠以文字(琢磨地、吞吐地、間接地)凝視內心?而傷害的瞬刻被書信推到遙遠處,貌似能站在安全位置眺望過去的傷害(像村上春樹的小說),卻不想傷害過後的追悔才是痛苦的開始。「心」的吐露後,「老師」終於捱不住慢速的凌遲(或是終於鬆口的釋然?),而選擇自死。他也很變態。最後還要和乃木大將代表的明治精神一同殉死。想成全完美無缺的自己,眼裡容不下一粒沙。
弔詭的是,收信方的「我」就真能進入那顆直子之心了嗎?老師也承認,「我盡己所能運用目前為止的闡述,設法讓你了解我這個難以理解的人。」人的心是能夠被書寫道盡的嗎?卷帙浩繁的《追憶似水年華》,用稠密的書寫打開一段一段停駐在腦海裡的「子彈時間」,試圖捕捉人的內心世界。不過其悖論似乎早已在中譯書名一語道破:年華似水(英譯書名是In Search of Lost Time,「尋找失落的時間」)--怎麼捕撈都只能在掌心逝去,掛一而漏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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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痴人之愛》
受西洋文化影響的讓治,既嚮往洋妞,卻又自慚自己東方的身體髮膚,在文化與性別的實踐上徘徊往復,自相矛盾。
然而我卻以為,《痴人之愛》裡,最值得同情的並非讓治,毋寧是naomi。她知道她在操演一場危險的極限運動。她以自己短暫的青春押注,進行一場迷醉的豪賭。書的最後一句,naomi停在二十三歲,文學讓她膠封在此刻,成為永遠年輕的陶瓷娃娃。可是一如《後宮甄嬛傳》,把時空的佈幅拉長、鏡頭拉遠後,女性的「神性」只能停留在以容顏不變作為前提,依附在男性身上,生產出價值(與子嗣)。色變則愛弛,天人五衰。
唯有文學能夠逆反現實,喊停時間。谷崎潤一郎的變態書寫,讓namoi停格在她最美好的瞬刻,青春像一整副象牙鏤刻骨牌即將攤倒、如精緻琉璃器皿即將碎裂,光華璀璨。冶豔夢幻,落英繽紛。男子、痴人,能夠被這絕美眩惑,興高采烈的臣服於她,實則臣服於美。在痴人(吃人?)的迷戀裡,卻諷刺的生出最噬人的權力,藉由顫抖的「你在乎我」操弄對方,以愛為籌碼、步步進逼,以愛為傷害的凶器。她知道她的肉體是最鋒利的武器,只是青春讓它得以看似聖潔。看著殘忍如naomi,彷彿直視注定要發生的災變,但願神垂憐,時間不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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