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野蠻的》:女體被殖民啟示錄
「野蠻」在殖民政權的語境裡,注定是一只被顛覆、成為辯證的意義沙漏。這裡滴過去是文明,那裡流回來是野蠻。殖民者在「野蠻」的殖民地看見、也印證自身的「野蠻」。這個野蠻可能來自個人身體的內在本能,來自男性對女性的宰制,當然更來自殖民秩序與戰爭的建立和擴張。《太過野蠻的》穿針引線,時空並置,讓這道歷時悠久的「野蠻/文明」軸線交相詰問、相互洞穿,逼視21世紀的台灣,一座妾身未明、「戰爭與殖民狀態之延續?」的島嶼,浮現新的思考可能。
文明與野蠻
「野蠻/文明」的思考可以上溯大鹿卓〈野蠻人〉(1936)為代表:文明的殖民者,進入野蠻的番社會。「殖民」是一套倚賴「現代」以降的政治技術與論述,對異文化的他者進行統治的過程,其中必然包含宰制與掠奪,或者美其名為「開化」--由「文明」話語包裝起來的「野蠻」本質。對於被殖民者、甚至「番人」而言,一個人類社群要存續至今,仰賴的可不能只是美麗的修辭、道貌岸然的論述,也因而它不可能是一味「野蠻」的。
只是殖民者往往只看見、並刻意強化其野蠻,使殖民統治得以順理成章。權力落差使殖民者以野蠻形象再現被殖民者,而被殖民者也會內化這樣的認知方式:我是「野蠻」的,因而我是低下、活該被這樣對待的。然而,〈野蠻人〉要翻案的正是,不僅被殖民者會受殖民者的目光影響,殖民者也會在許多場合,質疑自身的文明、「再發現」體內的野蠻,進而鬆動了簡單的「野蠻/文明」秩序。兩種文化態度,原本來自於權力武器的不對等,然而人群與人群的接觸,從不只是單向的影響,反而形成曖昧的辯證,展開拉鋸。
《太過野蠻的》美霞在今日世界,大概會長成人類學家吧。雖然她的生活環境因為性別、家戶、國族等條件受限,並不具有十足能動性。然而比起應接不暇的內地人太太,卻能更自在的接觸本島人太太、與賣花的山中女孩熟識,甚至在台灣生活裡日益琅琅上口以台語。語言是個人能動的疆界,不只是解決難題的實務工具,更是程度有別地深入另一文化的刻度。習焉不察的語言能力,正是只協助抄寫涂爾幹(高深莫測的詞彙對她而言就是馬耳東風啊)、攤開大部頭理論就立刻睡著的美霞,比起滿口學院經綸的明彥,要更切膚的深入一個文化的實證。
漢字與語言
作者聰明的用Taihoku、Taipei 分別指稱不同年代的台北城,玩起了只有漢字文化圈能夠調度的遊戲:表面上是同一個漢字地名,暗藏其下的讀音差異,就隱喻了一座城市的身世。同時也不忘提醒讀者,Taihoku 裡能聽見的語言,不外是台語和日語,但Taipei卻是語調鏗鏘的「北京話」。面對生活在「Taipei時代」的台灣人,只能繞路講起英文,或者就「……只好說起北京話。」--使用「北京話」作為現代台灣通行的語言代稱,甚至比「中國語」更尖銳的指出其中的矛盾;時至今日,「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再是那樣理所當然的「自我認同」了(但是一部分的台灣人還是願意有條件的充當「中國人」,比方文化上),但口中的語言卻被「北京話」這樣直面「政治」的詞逼得無所遁形。簡單來說,弔詭就在於,台灣人講的,不是「台語」、而是「中國語」或「北京話」。
書信
話語是種權力,有限的篇幅裡可以替自己辯駁、可以訴苦,在只有單方面的書信裡頭,讀者很容易就會認同敘事者,事實上也是如此。但本書中,讓書信的對方(明彥)潛伏在文本的背面,需要藉由此岸的告白才能輾轉理解彼岸,我認為這樣的安排,從形式到內容,都有作者刻意要追求的文學效果。
「康乃爾大學博士生安博森說,人類最怕的是聽到一半的談話。而聽別人講電話剛好只聽到一半的對話所以會感到焦慮,不舒服。……安博森解釋,有人在旁邊說話會影響認知機制。所以,他們會不由自主的被迫聽別人說話。不過,要是說話的雙方都在旁邊,可以聽到完整的對話,就不會覺得焦躁不安。」 [1]看著美霞單方面的書信,就能造成格格不入的不適感,這是形式造成的閱讀效果。縱使偶有回音,卻仍像是握著一截斷路的電話線,聽一個人滔滔不絕的陳述日常細瑣、強烈情感、到後來的百無聊類--無不都是聲嘶力竭、吶喊「是我‧在這裡」的同素異形體。然而回音的稀缺,除了放大歷史的漫漶、書信的佚失(中間經歷的時間變得具體;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證據」或者「史料」那麼難以保存,更遑論求證與對質),也更像面對一堵沉默與冷酷的高牆。
我們無從得知明彥真正的想法,他也有屬於他的哀愁與難堪吧?但這對故事而言並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是,隨著敘事進行,我們只能聽見美霞的心聲。明彥傳達的不是斥責、就是命令,像極了殖民地的人民抬頭看不見,卻實際存在的統治體系,層層傳遞、最後天羅地網的殖民權力。書信的敘事者美霞的身影,像一層層顯影的寂寞,被困在女性注定只能被擺弄的身體、封閉的社會處境、獨自處在多風多雨多瘴氣蟲鼠的殖民地。女性和殖民地的境況交織在一起。
男性、女性與身體
美霞一度是熱衷於「國文學」的文藝少女,崇尚代表了日本傳統的「短歌」與「俳句」。在明彥眼中,是一個固守老朽事物,不肯好好聽從他身為男性、身為一家之主、身為知識傳授兼啟蒙者的教導,去做「功課」或者「解悶」、研讀《愛彌兒》的無知女性,渾身滿是野蠻特質。卻不明白對於美霞而言,代表了現代學院知識的明彥,操作著關懷對象、研究方法都極其「現代性」的社會學,卻才是對及身的事物--本島環境、番人歷史、甚至妻孥家常,都「gongon」(憨憨)、最一無所知的那個。
作者對掌有知識者(向來是男性;向來是殖民者)的批判不言可喻。美霞向來讀不下吊弄玄虛的理論,少數讀下去的段落如書中提及的盧梭《愛彌兒》:「盧梭的思想好像盡量珍惜人與生俱來自然的型態,而知識是次要的。根據這樣的思想,極端的『書蟲』明彥,人生似乎完全被否定了。」(P.168) 不得不讓人聯想起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1990):「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女性似乎在跨文化的兩個女作家筆下,都隱喻著感官、自然、天人合一的「野蠻」。「少爺對於外界的自然真的有過任何興趣嗎?」(P.169) 彷彿是來自不同年代的蓋婭們的鄙夷--這個野蠻而洶湧的「真實」世界,在你眼中,似乎都不如你那節制精準、乾淨完美、「文明」的紙上乾坤。
專攻社會學的明彥,身體力行的卻是嘲諷美霞、對女性的貶損[2]。女性主義主張要檢視所有知識的建構過程,因為知識的建構必然涉及權力施展、利益配置,而男性在歷史上一直是掌握著話語權與知識秩序的霸主。亦即看似客觀中立、理性勿戰的知識裡頭,始終都內建著不公。而知識的擁有者(往往是男性)也嫻熟的運用這套知識,藉以向內鞏固權威、向外排除女性參與。P.162 中,明彥話鋒一轉,開始口若懸河談論涂爾幹理論,美霞便悄悄的退進了女性恆常的基地--廚房,繼續料理吃食生活、繁衍存續的大事。
美霞在時代的性別結構下,面臨的困境是有目共睹的。努力討巧賣乖、投其所好,但當「情色學」也不堪使用,一度因距離乖隔、肉體結合產生的激情,終將歸於落寞,兩人的關係也急轉直下。初期也許有著玫瑰色的期待,但婚後明彥常常遠遊不歸,或者辱罵挖苦,她只能被迫忍受;也在內地的婆婆(帝國政府?)、明彥(政權代理人、台灣殖民者?)一鼻孔出氣的局面中日漸憔悴。同時,她更面臨「雙重失家」的局面:身為殖民者女性,她並未享有太多殖民權力之利,相反的,卻要承受性別秩序之弊。來往於內台航線上,她感到浮萍無根的焦慮。在崎時,心總掛念著台灣;到了台灣,又盼望回到崎。她沒有明彥的法國可以依託(男性可以在工作上建構成就感、製造社會連帶,藉以轉移焦慮)。她既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像縷遊蕩兩端的孤魂。這個兩面不是人、「首鼠兩端」的處境,直到現在都還糾纏著婚姻裡的所有女性:「她」既不真的屬於這裡(婆家)、也不再屬於那裡(娘家)。
女性的身體就像殖民地一樣,在強大的父權/殖民意志下,幾乎沒有自主權,像充氣娃娃,頭和軀幹雙腿被恣意擺弄,連看來表現了性自主的「情色學」實習也格外諷刺:在「人形受孕與子嗣分娩器」之餘,就是一本正經、學著迎合男性(殖民者)的洩慾工具罷了。無論是資源的掠奪、或者傷害,都遺留在女性的身體。他殖民了她的身體,「他‧們」(複數的「他」)殖民了一座浮島的情感與記憶。
孩子文彥死後,美霞對明彥的抗拒更加明顯,甚至出現了一段不知真假(虛構成分居多)的身世自敘:她的股間長著利齒,把與之交媾的男人都「切斷」、血流致死,也因而被她的族人裝箱放逐,最後才被「美霞」的爸媽拾獲收養。我想起但唐謨談〈斷屌美少女:《陰牙人》〉(2009)這部曾經轟動男性觀影者的電影:「……自古以來女性的陰道永遠是男性征服的目標,幾乎從無反擊的能力。『陰道長牙』讓女性和男性『平等』了,因為女性終於也有的攻擊性的武器,可以把男人那一根一口咬掉。」在一個遙遠的夢境裡,美霞的期待被具現化:她能夠期待自己(和所有女人們)脆弱、被殖民的身體,長出足以和男性的侵略性器相抗衡的武器。
人類眼中的世界並不是物理的世界,而是覆蓋了一層「意義」的世界。身體就像土壤,被灌溉著意義。尤其是女體,受男性(作為有權者)指物命名、發號施令,錯織在嚴密的意義牢籠中,動彈不得。書中的女體病變,都指向殖民地的苦難。反覆的懷孕、流產,像書寫一部滿目瘡痍、難以產出的歷史;月事乾涸是嚮往「成為陰牙人」而不得的女性,身體本能的消極抵抗。夭折的孩子們,則總讓人聯想到「無以為繼」。
結論
忘了誰說過,台灣的歷史是一部減法的歷史,為了鞏固權威,新的執政者總是用盡手段,刮除上一代執政者留在土地上的痕跡,卻也消滅了常民居住者的記憶。所以新的世代像被下了「空空,遺忘」咒,歷史和未來同時缺席於人們的思考,「當下」被放得無限大,因為不知從何處來、也就不知該往何處去。每一代人都以為自己沒有歷史的負累,是全新的人種(那些如今看來陳舊、卻實在空洞無根的X、Y、Z世代……),不知記憶本身就是一種責任。
台灣從歷史的開端,就是門戶開放、乘載多元文化的海洋國家,交織在大航海時代的世界體系裡。我們或許應該把台灣演算成加法:拉出線頭、細細審視每一道歷史的織線,選擇哪些是今天的「我們」(作為一共同體)需要繼承的精神遺產。當然許多歷史編織著仇恨和傷口,我們也應該小心翼翼的翻起紗布檢視。可以用雙氧水大力消毒,可以紓緩療程,但不能簡單遺忘。遺忘是對時代的受難者最大的背叛。
這種歷史的積累,關於「血緣或者文化的混生」這樣的描述,總讓我感到不敷使用。在台灣這樣的土地上,混種即是純種。且容我引用湯舒雯的〈藍駱馬〉(2007),作為結尾:「駱馬雖然看起來像是駱駝和馬生出來的孩子,但實際上不是的。駱馬就是駱馬的孩子啊。這是真的。」
[1] 〈聽別人講電話真不舒服 因為就恨聽一半〉,2010年9月26日,yahoo!奇摩新聞。
[2] 或許苛責了,畢竟20世紀初的社會學對於性別的關注付之闕如,需要到1960年代第二波女性主義抬頭之後,才有較深刻的發展。然而身為那個時代不可置疑的「知識份子」、又以社會學為專攻的明彥,我想指出的是,期待他能有超越時代的進步思想、及其實踐,應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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