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時代的宅邸白公館走出來的白流蘇,
像一面格格不入的道路標誌,在舊時代
的印記上、又被覆寫了新時代的符號。
當白三爺還堅守著倫常,白流蘇已經懂
得法律了。只是如同〈傷逝〉,「女孩
或是女人,從來就沒得選擇」(湯舒雯,
〈初經‧人事〉),在倫常裡已經是
「被使用、被棄置」的女人白流蘇,環
伺著惡意(而且毒舌)的大家庭親戚,
決定天后回歸,卯盡全力爭取復出、起
死回生的可能。
她的確是機關算盡的。為了金錢,也為
了能向白公館集團嗆聲的尊嚴,易言之
為了下半生的著落,她必須用戀愛(情
感)換得范柳原的婚姻(制度保障)。
戀愛的探戈常常就是一場博弈。以往媒
妁婚配的年代,一場婚姻大概就是起手
無回的賭盤;可是「自由戀愛」裡,兩
造對峙的時間拉長、必須考慮的變數增
加,沒有「宿命」可以推諉、遇人不淑
就只能怪自己……種種風險,卻反而打
開「自由戀愛」的祖師奶奶/革命先烈
們的揮灑空間,同時斑斑可考的慘酷歷
史。
我覺得曾經縱浪感情大化的人,特別能
夠理解〈傾城之戀〉這種「以身為籌、
如是我賭」的放手一搏。即使是到今日,
異性戀女性們面對婚配對象的選擇,所
要審時度勢、考量的條件仍未必少於白
流蘇。性別結構的傾斜下,女性還是常
常被教育著、或不得不,將男性伴侶視
作長期飯票。只是〈傾城之戀〉寫得更
苛刻,激情的元素更少,多的是兩人明
目張膽的算計。老師曾經說過,把〈傾
城之戀〉看成一篇戀愛小說是(極致的)
誤讀,因為整篇作品根本就不太有「愛」
的發生。白和范一邊相互試探,一邊演
一齣叫「愛情」的戲碼,彼此各取所需
罷了。像鏡像版的米蘭昆德拉〈順風車
遊戲〉:「來玩假裝不相愛的遊戲。」→
「來玩假裝相愛的遊戲。」--「ㄟ你
怎麼開始演了?那我只好跟你對戲。」
最後一發不可收拾,沒有人能選擇出戲。
不能說這是真正的「愛情」,是因為即
便置換掉白和范,放入任一對男女在這
樣的條件下都註定會產生一樣的故事。
他們不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獨特的性質
(「因為他是他」),而是因為外延的
條件。戲假情真,來自於白流蘇的戲劇
化性格,因而「喜歡的只是愛情的臉孔」。
從嚴定義的愛,才能回到「關係」的本
質。然而即使是「關係」本質,沒有適
當的社會條件支持,也仍只會像〈傷逝〉
一樣,成為註定的悼亡。可是寫到這裡,
還是想提顧玉玲的《我們》。她替台灣
社會交相指責、為了獲取國籍而成為台
灣媳婦的外籍配偶們辯駁:難道嫁娶豪
門就真的只為了愛?「哪一樁婚姻沒有
算計?」很多人愛標舉婚姻(或戀愛)
的神聖性,卻不願意承認條件交換的那
一面。
直到砲彈真的落在頭上,「別的她不知
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
她。」才算由假入真的大功告成。海明
威《戰地春夢》,戰爭狀態是人類的特
殊經驗,隨時處在「也許沒有明天」的
不確定裡,這個「非日常」的背景讓人
的所有荒謬都有可能發生,因為戰爭本
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非理性。對於白流蘇
和范柳原,這個荒謬比如說是,愛?在
毀滅的不確定裡,需要強烈、本能的巨
大情感,才能繼續確認自己存在。那個
情感的投射、高濃度擠壓,也許並不真
的就是「愛」,他們只是願意信以為真。
歷史上或許真有一對白范戀被陷落的城
市成全,但文學裡張愛玲可以倒果為因,
用一座城市的坍塌去換取一段十年八年
的戀情。
雖然我相信祖師奶奶人沒那麼好,意不
在皆大歡喜,不過是為了冷嘲人們的無
情和鄉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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