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寫完4本,可以連載嗎?(2016年補充:還是先算了XD)
《殺戮的艱難》/張娟芬
我還想一併提完全沒有照片的遊記《走進泥巴國》。兩本書對我的衝擊不分軒輊:一份好的論說就是要這麼流暢、直白、幽默。一份真正好的遊記可以自信到一張圖片都不附。太、帥、啦!我也真的是從這本書,開始傾向廢死,是一次成功的說服。這種句型我已經盡量避免,但還是想保留給它:「高度可讀性」的大眾論述。文字優美,落筆慧黠。不把普羅讀者當白癡,只供應本能的吃喝玩樂,但仍只用最低限度的專有名詞、最高程度的細膩和耐心,反覆抽絲剝繭。這是我真正真正想從事的寫作。真的很難,因為要不是你真的曾經下苦功、對一個外行走進某專業領域會遭遇的迷途瞭若指掌,對那些複雜的概念又徹底摸透、能舉重若輕,是很難不鋪設排場、虛張聲勢的。反觀那些:生硬、只為了堆砌詞彙、蓋成一棟威望城堡的學術論文。比方張娟芬,比方《我在底層生活的日子》,這些「臥底寫作」讓我深信:記者絕對能把同一個主題陳述、甚至處理得比學者好。
《姊妹戲牆》和《愛的自由式》我也覺得很棒,都是性別啟蒙之作。啟蒙(enlightenment)就是「開光點眼」。張娟芬一直在替我開光點眼。但更重要的是示範一種「普及寫作」的可能:好讀又有內容。自然知道兩者不相斥,但要在實踐上相容卻也不簡單。只是《姊》和《愛》畢竟是少作吧,有點太淘氣了,現在她要是真的再回性別論述領域,兌現她《愛的狗爬式》的承諾,想必可以更沉穩、老練,像她司法論述,馭繁為簡,老僧入定一樣。
《我們》/駱以軍
18歲,等待大學開學的難熬日子,預言往後多年晝伏夜出的生活,腳底虛浮搭捷運跑去信義誠品。那時候都住了台北3年,城市的劫盜地圖還是視野窘迫。夏天好漫長,青春好無聊。貪生又怕死的暑假。突然彎身,隨便翻開,就是這本《我們》。第一篇好像叫〈鴨嘴獸〉吧。認真覺得超怪,為什麼寫被兒子早上吵醒然後編了個故事也可以寫成一篇文章。但又不可自拔。這本書是我人生很大顆的逗號吧,在這之前都不算有系統、認真的、有議題設定的讀書,也對「台灣/文學」毫無理解。在這之後,駱大叔一直是我的偶像,也是我毫無異議的小說一哥。
當然這中間的「抵達之謎」並不輕鬆,一波多折。自己在寂寞的房間裡讀得背脊發冷,手心冒汗;如果本來就有社交障礙和情緒困擾,駱大叔的故事景觀很容易讓人想死。大一又隨機分配到台灣文學的國文課,讀了《降生十二星座》以後的全部作品,還一度以駱大叔為題、申請國家補助的專題研究。沒有通過,人生又被延擱,直到遇見童立轉彎。駱大叔陪了我前半部的大學生活,最難熬的日子。最近重新整理說好要出版的日記(2010-2011),覺得當生活圈窄仄,一點點漣漪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實在很小題大作。那時好自我痛恨,又欲振乏力,但畢竟有大叔一路見證,彷彿也並非形單影隻。何況,就恩師文薰姊姊的開示,在《遣悲懷》那樣集人間地獄變之大成的灰暗風景裡,仍然是關於「活著」的秘密:生者的言說權力,還有到了《女兒》終於徹底浮現的母題:愛與救贖。
老師說,老師的老師曾說,偉大的文學必須讓人類重獲希望。因此能夠痛哭流涕、為時不晚的察覺:即便途中都敗壞光了,只要不被過程殺死,結局永遠可以是好的啊。
《九歌新世紀散文家:張曉風精選集》/張曉風
欸現在講起來真的頗害羞,這哪門子政治正確啦,她當立委和她寫文章是兩碼子事OK(手隔開貌)。我國中時真的著迷曉風奶奶,照單全收比方她對大中國的古典情懷。那時也不識三三、不懂這種情懷在台灣的意義,只是很純情的戀慕著不知所為何來的「偽鄉愁」,包含余光中。此處要引用天才同學彥儒的:「但是那種美,我無法羨慕,因為在詩的列車搖晃之時,拿起車票,就發覺自己搭錯車了。(…)在青春期,我才跳下這班列車。搭上回鄉的班次,那班車的終點叫做台灣。」
經驗可以集體偽造,真理與權力能夠相互建構。那時誰懂這些,只是很浪漫主義的摒斥「文以載道」,覺得文章只要華美就可以了。
但曉風奶奶終究是年輕寫過來的好手,即使抽除古典中國情懷,尚有可取。至少在文字造詣上,她就真的是我的啟蒙。舉凡細數文學中色彩的〈色識〉、送行陽明醫學系學生鵬程萬里的〈念你們的名字〉,到今天都還略記一二。很多對古典詩詞的二手認識都是從這些文章而來,「春風又綠江南岸」詩眼是動詞「綠」。「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甚至是進行式。文學如果是溝通世界的觀落陰,詮釋與賞析無非是透視文學的陰陽眼。像星光大道的歌手把老歌再唱紅。作家不斷援引典故、照抄文句,也是讓古人古文一直死不了的原因。18歲閱讀版圖爆炸以前,曉風奶奶的這本書是我愛不釋手的作品,快把它當精神的原鄉來不斷回家了。現在想起來雖覺小蠢,但還是懷念,有那麼簡單、純樸的日子,一本書可以打開一個人對時空的丈量、還有對字的眷念。所有喜歡寫字的人,青春期多半都是戀字的,只是開始於哪、於何時的問題。曉風奶奶是我開始喜歡字的原點。
《1984》/喬治‧歐威爾
其實比起《1984》,《美麗新世界》更讓我有既視感。因為我覺得極權政府配給的「索麻」實在太像當今大行其道的,you know,「小確幸」了。而且《1984》的規訓來自懲罰,《美麗》卻是無限供應的歡快:消費,性愛,無腦的娛樂。不過還是決定選《1984》,因為它故事結構非常完整,甚至,也好看得簡直勝之不武。
大一時,和一群朋友舉辦文學沙龍,大家分段落逐次讀完,每週聚會前先在網路上提問,嗣後一起討論。那時每個人都還在適應大學生活、摸索知識邊界。《1984》是我們的第一本書,我挑的。那是第一次接觸「反烏托邦」(惡托邦)的概念,其實就是一種以小說為表現的思想實驗,「如果……會發生什麼事?」的架空歷史提問。這書偉大--或者我比較愛用「厲害」--就在於,這個架空的歷史似乎一直搖搖欲墜,隨時都會降臨它所揭露/寓言的,我們這個世界。讀完之後雞母皮大作。我那時候說,這根本是個密不透風的地獄,沒有救贖可能,連希望都是假像。老大哥從典故成為我們的語言。許多20世紀以來,國家部門操縱人類的手法,忽然都赤身裸體,找到了原型。
比方我可以收編語言,我就能兵不血刃的生殺概念:沒有了「自由」這詞,你就無能理解自由,也就不會爭取自由。比方我可以塗改歷史,可以今日宣布與A交戰,明日改成與B交戰,而且從來都是與B交戰。甚至我可以歪曲真理,因為當所有人都說2+2=5,識相的你就不會說等於其它。我很喜歡這些淺白、科幻,近乎野蠻的描述。這說明,這種統治其實不需要太多花拳繡腿,而且從中可以指認出在我們眼前,很多似曾相識的招數。1984年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一直戒慎恐懼:我們都在後院裡養著一頭「老大哥」,「老大哥」基本上只是閉目養神。只要不敢否認2+2=5的人仍然多過另一批人,《1984》就永遠虎視眈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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