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用性串通時代,用飲食男女的人之大慾,重新定位人在演化裡的歷史。即使我們不再鑽木取火、不再逐水草而居、汗滴禾下土。穿上西裝,衣冠楚楚,望之儼然,躲進玻璃帷幕的冷氣房裡。色情在文明裡深化成你來我往的生殖探戈、儀禮繁複的奇技淫巧……唯一能使我們慎終追遠、上通先祖的,只不過是代代相傳的皮肉碰撞,寫在基因序列裡的原始碼,我們稱為「本能」的事。

性的篇幅開展到整部人類文明史。最性感的於是不再是站在眼前、隨時可供開幹(或意淫)的男神或女神,最性感的是在時光蟲洞裡擦肩而過的尤物,來不及一親芳澤就凋謝的花。至少與你一個時代的,都是「潛在的性對象」。像《月球姓氏》裡一層一層堆疊在我們肩上的男女,我們能摸的只有對面那人的下體。

從「前性時代」的黝黝渾沌、無色無味,到突然有一天發現性的樂趣(「啟蒙」),開始終其一生背負隱隱的罪惡與刺激,去習慣年輕身體裡煩躁的慾望潮汐,拮抗「做愛後動物感傷」。作者從青春期啟航,用四面八方的讀者來函,折射島上每一具肉體,萬花筒般的困惑到困難。有一個感覺如此世故又如此疲憊的寫手,躲在幕後,虛構著一則一則性的疑難雜症,恐慌的浮世繪。

作者還用語言解構性、將性交付給語言。大腦是最重要的性器官,光是語言就足以讓我們流油。當我看見作者安排主角對性所做的說文解字,形而上的符號,指涉著形而下的行為,忽然意識到文案「現實世界纏夾在色情宇宙中/黃色書刊、B級片和A片的荒謬情節無所不在/我們必須日日從情色冒險中歷劫歸來」是什麼意思。如今我們的性,表面上看似返祖(與祖先沒有差異),但更像是對「性的理型」的粗劣複寫。為了追求大腦愉悅迴路更刺激、更有餘裕的快感,人類日新又新高強度的快感來源,卻被氾濫的「擬性」製造更高的快感門檻,成為無法滿足的癆鬼。人被性異化,無限鏡射,無窮遠離了最初最爽的香格里拉。

性的趨力這麼強大,能量如此飽滿,足以鍛鑄與熔毀人的關係。人還是常常躡手躡腳,做了自己承擔不能的事情。於是我們像淪入餓鬼道,徵逐著永無饜足的飢渴,在「擬性」的虛妄、與「錯性」的焦慮裡,殘缺不全的拼湊著自己。我有種感覺,彷彿這是一封來自性的地獄,邊咬牙掰開性感肉彈的乳房、握上陽具的葇荑,邊羞恥哭著,硬是要在徹底沉淪前,描寫性地獄勾魂攝魄、慘絕人寰的絕筆。看似插科打諢,其實懷抱了鄉愁的懺情書,寫給遙遠的夏天午後,第一次學會打手槍的自己。遊走在「慾望」與「慾望的不可得」,讓我想起柯裕棻如偈的〈小男孩與絲襪〉:

小孩仍舊死盯著她看,想摸又不敢,又不捨得,躊躇得幾乎要泛淚了。哎他大概第一次經驗這樣複雜的情緒,他的迷惑今日(或是今生)是無解了。

那麼叫人迷惘,卻又不能任意碰觸--這孩子就學會了慾望法則的第一課,啟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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