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金庸最有警世意味的作品了吧。最後那一幕簡直名場面啊,貪婪的地獄變:「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綠、貓兒眼……」儼然是徐四金的《香水》,情迷意亂,欲仙欲死,顛倒恐怖。那尊附滿泥垢的金佛,曾經或慈悲或聖嚴,人性面前,統統蕩然無存。眉目慈祥,冷眼旁觀這芸芸螻蟻。整部書充滿這種荊棘矛盾:人擋殺人的和尚、道貌岸然的義士、爾虞我詐的師門;披著袈裟的真小人,刨墳食屍的偽君子。在飢餓,疼痛,羞辱,暴富,情慾……跟前,這些武林好漢一敗塗地,只顯得遮遮掩掩的禮教與名聲更加虛偽。不是撕了一口子,而是徹底揭開遮面,露出內裡不堪入目的汙穢。
《連城訣》,爭的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金庸借慘到翻過去的主角狄雲發問:「他真不能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麼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什麼快活?」根據研究,滿足感最高的娛樂,通常來自與他人的互動。一個人窮其一生,機關算盡,最後「落得這樣毫髮無傷,」藉柯裕棻的話,「還不如當時畸零殘缺的好(狄雲啊又削指又穿骨又斷腿的),還不如當時徒勞擁抱的好。」最珍貴的,是人與人的關係、情誼,日語裡的「絆」;是狄雲這種莊稼漢「走出埃及」前天真美好,不知有漢。
當然,誠可以指責金庸不脫皆大歡喜、善惡有報的結局,好壞、善惡、複雜與單純的類戲劇二分法,和瑞氣千條的道德教誨。但為何這種戲路得以歷久不衰?它必然滿足了人類某種頑強的心理需求:我們渴望真相大白,我們渴望好人苦盡甘來,壞人不得好死。我們渴望,在世俗的醜惡面前,還有人堅持捍衛那黑白分明的正義(這也是狄雲少數堅持的負面情感:報仇)、男女大防的清白(唉,就不討論金庸粗陋的女性再現)、黃金美玉的利誘……
需要有一個狄雲,替我們做到這些事。因為我們清楚知道,從書本裡抬頭的世界,不是舉頭三尺有神明的世界。善惡沒有果報:好人早夭,禍害錦衣玉食。我們在滾滾紅塵的威逼利誘之前,那麼無知,目盲,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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