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讀〈情愛不可恃: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時人在身不由己的香港,卻喜不自勝。我超愛《甄嬛傳》(但我的「文本」是連續劇而非小說集),寫過幾則篇幅短小的筆記,反覆看過多次,像最愛的作品那樣,從哪裡開始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也瘋狂在網路上搜尋各家劇評,但不是像我一樣隨寫隨扔的短評,就是以「專業觀眾」之姿(一一擷圖、後製加上角色名字、當推理小說來看搜尋蛛絲馬跡後進行人物的心理分析),但顯然常常過度詮釋的拖棚巨秩。〈情愛〉一文是當時看過,關於我如此厚愛的一則文本,最深入、有系統性的解讀。尤其是它的結論--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女人需要一個對於至高無上的男人挑戰及報復成功的結局,」「[種種匍匐於性別體制下的女性]都太需要這場勝利。」--簡直令人振臂歡呼。

〈「出格」作為一種詭辯--讀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則讓我發現,人(作為讀者)能夠對自己多不誠實。老實說我對張大春這部作品,是多所困惑的。但向來我也覺得張大春是當今台灣、甚至台灣文學史上,最「聰明」的作家,因此彷彿也不證自明他作品「先驗地」卓越了。本來我給《大唐李白》的評價是很迂迴的,先承認自己看不懂,但又被文案、作者訪談給說服:這也是一種高超的文學技藝--名為「出格」的技藝。然而朱宥勳追問的好:「純粹是與時尚逆行,實在算不得什麼文章大業。」「我們也可以輕巧地說『扞格』亦可成為新語感--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並且點出我認為張大春如此「以古為尚」、「走入考據派」最關鍵的問題:作者預設讀者是「不夠格」的(因此需要連篇累牘鋪排史料)。甚至,我認為他有點輕蔑,認定這些「古典教養」你們應該要知道,啊但你們就是不知道,那我只好追本溯源講給你聽--這已不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了,簡直可以朝「作者倫理」的方向誅心。

〈中間狀態--關於《花街樹屋》的思索〉提點我當初讀《花街樹屋》的沉悶感從何而來。那的確就是一個「中間狀態」--角色敘事者「我」的、敘事背景的(刻意迴避明明鮮明到不行的地理脈絡)、乃至故事推進遲緩的--這個詞下得異常精準。所以後來我就直接把書二手轉賣掉了。

其他篇,我甚至覺得可以直接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範文。比方〈那些「殺很大」的故事們--從《蒼蠅王》、《大逃殺》到《飢餓遊戲》〉,並置的文本橫跨「純文學」(而且是「經典文學」)到「大眾文學」/「類型文學」,且發展出明確的判準,說明何以《蒼蠅王》足夠「好」到被典律化,而另兩者的不好又各在何處。其實這幾本書都「不難」,讀完的感受都很直觀,可以輕易說出喜歡或不喜歡。但評論最精髓處就在於經過一些努力,「召喚說詞」並能「自圓其說」:我為什麼(不)喜歡……更進一步,則如本文,建構出相對客觀、甚至可以不分文類(但「主題相似」)一體適用的評分原則--哪裡不好
就舉牌扣分--於是從喜不喜歡,脫胎成「好不好」。

〈為什麼過於熱愛作家是危險的:商榷趙剛的若干陳映真小說論述〉在我既沒讀過趙剛,也只粗糙的瀏覽過幾次陳映真名篇〈山路〉的淺薄認識下,竟然能夠不堆砌高深莫測的理論術語,舉重若輕地批評、說明、同時實際示範了一種「比較好的」閱讀與評論方式。這分明是理論課和實習課共冶一爐了,好到犯規。無論熟悉陳映真的讀者從內容共鳴,或者看形式看到真刀真槍的評論拳腳,門道或者熱鬧,都能各有所獲。

但讓我想動筆寫這則的,莫過〈散文的體製,臺灣的面貌--讀王盛弘《大風吹:臺灣童年》的觀察與思考〉。畢竟身為散文曾經的忠實粉絲,也是唯一偶爾會塗寫的文類,卻日漸覺得散文「愈來愈無聊」,讀不出什麼學問,也讀不出興趣來了。我之前從自己「品味的成長」開始思考,看到本文作者清楚點明散文逆反「作者已死」的特性,發現當今的散文讀者隱約都得回到一個關鍵,難以迴避:散文文體內在的限制。即:「散文到底是什麼?」這個關於散文本體論,滿心焦急的大哉問。(當然還有「散文能夠開啟讀者思考之處在哪裡?讀者如何不對散文內容以及作者的宣稱照單全收?」的認識論[?])

好煩,我沒有預期這本書會這麼「好看」(good-reading+easy-to-read)。我喜歡的文學和評論都是一樣的,不故弄玄虛(easytoread),能為之傾倒(goodreading)。

2.
高中時面臨所有台灣高中生都有的「選組」疑難(並信以為真的認為是「生涯」抉擇)時,曾經在yahoo奇摩知識+上發問:「文學有什麼用?」--是的,問的不是「文學是什麼」,而是「有什麼用」。跳過本體的層次,直接往實用的方向運行。這其實顯示了當下身為迷惘小高中的困窘,也浮現了台灣文學教育的危殆。直到上大學,經歷一波文學震撼。最粗淺的層次就是:為什麼過去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作家?為什麼這些作家在大學教育中成為「重要」的(尤其是晚近的駱以軍、邱妙津)?

大學並非主修文學,但也陸陸續續跟讀了一些作品,發現文學也像電玩,自成一個詰屈聱牙,諱莫如深的龐大互文迷宮;且不分翻譯作品,或是台灣文學。那些閃亮亮的文學明星,在書裡、演講之間提到的作家與作品,比較多時候像是好看的插件,華麗的墜飾,只為姿態的婀娜,一種炫學。就像我所身處的所謂「學院」一樣。大多時候我是衷心納悶:這本書究竟是「真的那麼棒」,還是被沒有根據的說法(比如理論術語的堆砌)給三人成虎了?

《秘密讀者》問世初期,我還是抱持那種冷眼旁觀的虛無論調,想看看這群文青是不是又要大動理論干戈,賣弄邊緣氛圍。(當然,這種性格上的狐疑,技不如人又愛惜羽毛,讓我總是一事無成)其中當然還是不免散見這種書寫風格。不過這次成書,大抵已經去蕪存菁,每一篇都禁得起「捧讀再三」。如上文所述,每一篇都像文學批評教科書上撕下來的實戰演練。

讀這本書時,一直想起在網路上發問的那個深夜。「文學有什麼用」畢竟還是虛擬了一種能夠指導人生,或者找到飯碗的想像。但如果和「文學是什麼」並置,我似乎能這樣回答17歲的自己:當你試圖描述文學帶給你的情感或經驗,在語言裡自圓其說,抗拒他人、甚至典律化的論斷,不斷替一部文本重新評價--這即是文學的「用途」:整理你在他人故事裡的收獲,挖掘出對方試圖招引你的東西,並以之展開辯證的思索。而「文學」也在「文本」在「受你閱讀後的思考」中,於焉誕生。

3.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讀者,這些讀者都有話好說,說的話讓我們躋身成為作者。抹糊作者與讀者的涇渭分明,讓雙方呈現互有往來的牽連,或許才有打造更好的文學試場/市場的可能。把「文本」讀成「文學」,有許多取徑,更多暢快--在虛、實,在小我經驗和文本共感的折返跑之間,醞釀意義。

很感謝這些強大的寫手/思考者,示範了毀棄國文課本、截抄逃逸路徑的閱讀歷程。愛好文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叛時代的前鋒基因,只是每個人不一定走同一條路,握持同一把武器。但我們(身為讀者,身為此一時代受召喚的「秘密讀者」)就是不想接受給定的答案。我們大規模閱讀,大規模顛覆;向鍾愛的作品致敬,對不合理的「經典」翻白眼。不輕信權威與歷久的詮釋,誠實的告白,誠實的打臉。

4.
這不是關於評論的評論,我亦不學無術,調度不出怎樣恢宏精深的理論體系。這只是一個曾經懷疑自己、懷疑文學、懷疑世界的青年,在這本書裡的花憶前身。在多年後的「漸漸懂得」--懂得我讀,是為了創造更好的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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