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必然要提及,《西北雨》中同樣揮之不去、與前一本小說《無傷時代》相同或者相似的,楊照所謂的廢人存有論:廢人是退化的結果,而退化只是對這個崇尚進化的世界的反動。在這裡,只要站著不動,就被迫成為退化。童偉格的廢人存有,是向世界伸出友善的手,卻被它淡漠以待的知難而退。「終於成為一個無傷無害的廢人了」,退化因而成為線性時間的終點、進化的另一個方向。
從這裡開始,可以知道這一本小說,同樣是一場童偉格對於時間迅疾捲滅一切的殘忍,的一次次負隅頑抗;所以我幾乎可以理解,每一段重啟的開頭是什麼意思。那些大量堆砌在書中、因而形成(或掰斷)段落的「我記得」、「有一天」、「那是個……的日子」,都只是「我」一次又一次牽著風箏,拉動整座天空奔跑的試圖。整片荒蕪無盡的時間躺下成平原、躺下成山丘、躺下成村落,他就一次又一次頑抗地、徒勞地,要拆解、喊停、逆反時間,與隨時間之不可逆滾滾洪流而來的一次性的傷害。每一段記憶、每一場敘說,都是一局與時間的博奕:只要我不把這個故事說完(我不打出手中這副同花順),時間和傷害就沒有降臨的那一天(一切就還有轉圜之光)。時間被書寫一次次支離,繁花錯指地從時間中再抽絲出時間,然而所有漫漶、瑣細的紀事,卻似乎都往某一點集中--一種時間的稠密性--那可能就是關於作者、最關鍵的傷害核心;但因不忍訴說,只好藉著一次一次的揣想、追憶,言不及義地向其逼近,只希望能「不言而喻」:那是我最疼痛的傷痂。
一開始,當然也曾誤解:這不過又是一回情緒勝於情節、氛圍大過故事的煙花表演。作者刻意抹糊線性敘事,從來不為了什麼。甚至有一種感覺,好像作者斷裂敘事、模糊時間,只是一種姿態:他寫得很投入、很著魔,在自己的書寫中歡快欲死、哀傷欲死,只要筆繼續寫,故事就會永遠活下去--如果我們夠細膩的話,或許能夠發現:活著的從來只有小說本身。小說裡的活人死人則一律是幽靈,是無傷也無害的廢人。童偉格的破碎時間和殘廢美學,只是想告訴我們:書寫本身即是一種完成。我寫故我在。
即便在我彷彿矇對童偉格,其實他有話要說之後,我還是對這種敘事方式不甚諒解。當然它可以是某種典型;被束之高閣,等待後世有緣人的揭封探詢。
有一個細節。曾在本書甫出版不久,看過一篇大概是某文學雜誌訪談童偉格。他說,這是一部從內在自己崩塌掉的小說--他在出版前的校訂,一次刪去了萬把言,直到自己說真的不能再刪了,不然它真的就要從中潰蝕、消失掉--這不是恰好說明了:這是一個說不完的故事(刪掉那麼多字卻無損其小說結構);因為細節裡總還有太多細節。
雖然一個人的生命是有終點的,但回憶卻不會有盡頭,因為總還有無數個「我記得……」--呼應前面的極為單薄、細緻的回憶之絲,《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有個近乎飛矢論的論題:將意念用以切割時間,時間將變得極微小,卻又無限長--假設一枚子彈朝你鼻心飛來的「子彈時間」裡,你打開一段回憶、又在那段回憶裡打開另一段回憶……,不斷遞迴往復,一瞬的物理時間於是就被意念撐出一個奇異空間,在那裡時間幾乎停駐在子彈破空飛來、而你腦裡思緒翻湧。在那裡,回憶裡還有更多回憶、「細節裡還有更多細節」,那是數學的「碎形」(fractal), 同樣適用於童偉格這些,不斷被其他風景和細節塞滿的、歪曲的敘事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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