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神龕的抽屜裡有一本筆記,很像早期薄紙印刷、墨色格子的帳冊。阿嬤每天都會用藍筆,或者紅筆,在格子上面打叉,或者畫圈。藍叉叉或者紅圈圈。我沒有問過阿嬤那是什麼意思,但據我爸(或我媽)說,那是阿嬤對自己一天表現的評分。在菩薩前,祖宗前,就著神龕紅色、光度晦暗的鎢絲小燈泡,虔誠而且慎重,畫下品評自己的標記。
阿嬤那時候用什麼標準在決定圈叉呢?據我媽的描述,阿嬤是一個極有教養和智慧的老婦。有次還是媳婦的她煮菜忘了加鹽,還是加太多鹽,忙著向阿嬤道歉,阿嬤只淡定說:「鹹就香,淡就甜。」完全值得帶進棺材、刻在墓碑上的一則短偈,只有被時代砥礪過的人能脫口而出。
我爸則念念不忘少年守寡、一人勞動養起一大家子的年輕阿嬤身影。不含早夭的,有六子三女,真的是典型的福佬農家,食指浩繁。我還曾經看見我的閩南阿嬤和馬祖外婆相遇,兩種語言交通扞格,兩人完全雞同鴨講,但都是給了我1/4 血液的女性,我最愛的老太太,在菜市場互相扶持著前進。
阿嬤額頭上有一顆小疣,不偏不倚長在額頭正中。我一直覺得阿嬤是菩薩託生,阿嬤過世後更這樣想。阿嬤在醫院的病床上縮成小小的人形,偶爾張開、恍惚打探四周的眼睛覆蓋著一層白翳。最後她在睡夢中安詳離開。停靈時見阿嬤最後一眼,真的像睡著了一樣。
阿嬤曾有逐日記載、對自我緘默的期許。那是憑藉什麼、又地勢如何的心靈景觀?那含蓄、隱忍、慈悲的時代教養下的女性,只管養家餬口、又不識字,卻在心中始終有一把微微的燭火;那可能是愛,是揆諸時代的素樸道德。阿嬤一直勞動到很老,老到連鋤頭都拿不動,才任由舊家(不是農村,是中壢這工業城的住宅區)旁邊開闢出來的農田荒蕪。當然後來應該是活動筋骨、養身的意義遠大於經濟生產了。
我只是在想,每天的我能替自己捺下的,是叉叉還是圈圈。有時候那麼用力,有時候那麼無力。阿嬤畢竟仁慈敦厚,對自己最為苛刻。同此標準,學會愛的一天,才是阿嬤扶著我的手、容許我替自己畫上圈圈的一天。
生命的最後,前來接渡的諸天神佛,觀世音菩薩,想必幫阿嬤的一生打了一個大大的紅色圈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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