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駱以軍的小說,有一關鍵視角,是早有論者指出的、從結構上來看的「複瓣開展」或「多線賦格」:用許多破碎、看似與主題無關的故事,卻都各自以隱喻、象徵、直敘、補敘的變調,回歸某一命題,拼湊成全貌。《遣悲懷》應該是公認,駱以軍這個技法下最成功的作品。這種小說書寫形式,我猜想也許就是駱以軍念茲在茲的終極關懷:「神的蒼蠅複眼」/如萬花筒般轉動的「寫輪眼」--用羊男的房間,一格格鋪陳、展演「人的生命」,以此埋伏那後頭巨大的:如何「看見」、洞悉,睜眼去目睹:人,生而在世的億萬種樣態與形變(主要是苦痛),進而產生「理解與同情之能力、感性之能力」,簡言之,那樣陳腔濫調、卻舉步維艱的「愛之能力」。
《女兒》裡,他並非在打造一個特定的女兒、並賦予這個女兒一段具體的生命;而是藉由虛構,以及小說家說故事、調度小說系統的特權,藉由人對狗拉出的「豢養」(當然,這是辯證的:究竟是誰豢養了誰?誰被誰的夢境誕育?)、或者小說家宛如上帝的「創生」故事(「寫」作為再現、甚至虛構,摻水添油、無中生有的權力),將每一個「女兒神」分娩回來。每一個,懷抱著一切愛的質素、人類原初高貴的品格,藉以亂針刺繡成一件百衲唐卡,「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的嬰兒宇宙,攤開來就是「浩瀚無邊的愛與救贖」。
當然,所有關於「後裔」的故事,難免都是拋向時光海洋的瓶中信。無論此世如何悲劇,總有人替你不共戴天。這輩子無法完成的願望,我們還能寄望「女兒」--寫這篇文章時,是這樣彰顯世界互相迴聲響應的,看見了段宜康委員的臉書:
「(轉貼〈若無良策擋彗星,地球八百年後毀滅〉的新聞)剛才慎重地把解決這個問題的任務,交待給女兒了。今晚可以放心睡覺!」
於是我們足以將想像跨出肉身短暫的七、八十年,逼近那千百劫以後的世界。這也是和《西夏旅館》對立的時光命題吧:在歷史上如煙消逝的一支殘旅,與人世如何崩壞都要暗結珠胎的女兒象徵。絕後與繁衍,魯蛇和溫拿。寫到這裡,我又覺得所有同志,都是《西夏旅館》裡的党項人了:血脈的末裔,族譜終結者。相較於異性戀小說家,自然而然、接近本能的香火賡續,同志們的歷史是沒有「後來」的救贖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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