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我覺得露西要表達的概念,是早有人走在前面講過的。但不表示這就是無腦片,因為人類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也是反覆陳述同樣的生命處境和人生命題啊。好啦這份正當防衛,當然也出自於黑寡婦現身台北這種鄉愿原因。但作為電影敘事的一部分,這個地點安排就不只是背景,而可以當成與情節共鳴的意義互文。台北畢竟是所謂「現代都市」中,還並置著許多「前現代」元素的城市:地景駁雜,人神相間,亂中有序。怎麼看都是個出其不意但越想越合理的選擇。
我很喜歡電影裡節奏快速的哲學討論。只要觸碰一點點就可以。電影最珍貴的並不是把自己當成大部頭理論,塞很多複雜概念,窒礙難行。毋寧是驚鴻一瞥,但點石成金:視覺化真實世界裡的抽象思考。比方《全面啟動》裡李奧納多「植入妻子心裡的一個念頭」,化成一枚旋轉不停的陀螺。比起來《露西》當然斧鑿外露了點,直接藉「準神格」的露西之口揭露:
人類為了理解世界,將宇宙萬物知識簡化成數學原則。但這一切其實都奠基在「1+1=2」這樣的「假設」上。大自然並不受數學支配,生命比人類以為得還要複雜。知識只是人類再現這個世界的其中一種形式。在露西眼中,我們都只是那群漂浮在盤古海洋裡的藍綠藻或阿米巴原蟲,匍匐著、想要理解這個被拋擲(這是存在主義的用語)而置身的世界。但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以管窺天。
很大的原因,就來自露西說的:感官的侷限。我們只能透過身體這個粗糙的皮囊、這樣的物質形式,來理解其他的物質、形成的這整個物質宇宙。最近尤其是感覺到肉身的疲乏(當然也包括思考、操縱身體以至淪肌浹髓的某些慣性),彷彿意志後頭必然拖累著一個笨重的自己。露西到100%型態時,已經是純然意志的存在了。飛離實驗室、陸續停站時代廣場(人類文明繁華若夢的經典符號)、逆轉時間的老時代廣場、印第安時代、恐龍時代、滄海桑田的地表變動、地球還被岩漿覆蓋的時代……最後飛離地表,看見整個星系盤旋,宇宙萬物瞬生瞬滅。
那不是「穿梭古今」那麼簡單的超能力。與其說她在everywhere,不如說她就是everything--3月18日當天,我看完《時光機器》,曾經這樣寫:「……祂知道/記得人類所有的文明,歷史,語言,事物。祂是人類每一個念頭,每一個夢。祂是所有曾經,當下,未來。祂是永恆。」
不朽與繁衍的辯證於是終止在:如果有一種生命/存在形式是一切--如果露西是一切--那她就必然不朽。那個「佛的眼淚費人疑猜滴落的那一瞬」(駱以軍語)、啟人疑竇幾百年的米開朗基羅「創世紀」,而後成為電影《E.T.》,人與另一種生命型態的、那「一指」--懸而未決的接觸;究竟是神的背棄(遠離),還是賦予(觸及)?這之間的張力,自然貫穿了西方近代以降,信仰和科學的相牴。人性和理性,神性與凡俗……對第一個人類Lucy來說,突然出現在牠面前的露西,當然,就是創世紀裡的上帝了。
2.
於是《露西》當然不會只是一齣「古典敘事」的黑道、科幻、飛車追逐,毋寧是對整個人類「知識論」的龐大探問。
看到有人不屑,最後露西就算把人類所有知識變成一個USB(XD),但我們這個世界也沒有因(知識)而更好。這很有趣,電影裡也有說,人類注定是徵逐利益和權力的。摩根費里曼也說:希望我們值得你的犧牲。這個世界是否有純粹、無雜質的「知識」都尚未可知--我們不是露西/不是神,不能直接分離出神的思緒,只能藉由永恆「測不準」的觀察,去逼近「真實」、那只存在於神視角中,渾沌的秩序--遑論如同工廠線一樣,輾轉歷經多人之手的「知識」生產,必然要受利益和權力的掣肘。
最後我發現好像在他處有關於「為什麼把台北拍得那麼簡陋」的激烈討論?真的覺得很funny欸。如果說要拍台北的都市地景、天際線、現代化建築,這些看來光鮮摩登的事物,台北憑什麼雀屏中選?任何一座國際城市,甚至隨便一個亞洲首都都超越台北。這個發問和煞有介事的討論,真的顯示台灣人的信心匱乏。台北最好的景色,都在尋常巷弄中:在看來野蠻的電線桿、陳舊的街景、斑駁的騎樓裡。是一個城市的居民如何用生活緩慢型塑了文化。是這些獨特,構成了足以分野其它城市的「台北性」。根本用不著去攀附千篇一律、想像中的「國際都市景觀」。
啊我這樣洋洋灑灑寫下來,好像可以些許證明那個陳述:一部票房極佳、卻評價兩極的電影,通常不是無腦爽片(「老梗、沒深度」),就是影史經典(「看不懂」)。露西大概不會是影史經典,畢竟它講的東西,前輩們都提早經年且反覆談過了。但它絕對沒有網友講得那麼空洞無聊。至少我自己是非常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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