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莫言最好的作品,還是最富盛名的《檀香刑》。大二時
讀的,他當時還沒得諾貝爾獎。

在想為什麼這本書那麼厲害,是因為莫言找到一種形式,非常契合他本人敘事的聲腔:誇大其辭、玩世不恭,大開大闔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什麼都他說了算--我想可以稱之為一種「戲劇化」。這不一定是個優點,但莫言顯然既有自知之明,又有深湛的小說技藝,在《檀香刑》中選用的「貓腔」故事背景(受刑的主角是唱貓腔的)和小說架構(章節分鳳頭、豬肚、豹尾三部,鳳頭和豹尾兩部都是以各別角色第一人稱出發,由一曲虛構的貓腔唱詞開始)於是能緊緊扣住他一貫以來的戲劇化聲腔,讓這樣的特點藉力使力,成了氣勢萬鈞的優勢。

鳳頭部的安排是每一個角色的亮相,用他或她專屬的身段,和這個角色的唱詞--第一人稱觀點的敘事,帶出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劇情。所以作者常常描述太過用力、角色的自我戲劇化,都就地合理:因為他們就是來演一齣大戲的!既然書名擺明叫「檀香刑」,那麼這個獨特的刑罰就不能不發生。所以我們看到前兩部--鳳頭部試圖折衝、挽救,豬肚部把時間拉到更早去詳述事件由來--每個人的努力,就像台上華麗的花拳繡腿,招展的水袖功夫,搬演好看的,因為你知道結局就是等在那,我們這群讀者就是看客/觀眾,看角色/演員一個個出場、就定位,團團轉忙得要命一堆獨白和對白,最後迎來大!結!局!,最!高!潮!--執行檀香刑。

主角孫丙一如知縣錢丁所說,他其實有幾次求生或求死的機會,但他既不想生、也不想死,只為拖到八月二十德國人的通車典禮。他非常有意識的,以他的受刑、他的垂死和慘活,欲成就最精彩的一幕戲。同時,這個附會山東「茂腔」半虛構而成的「貓腔」,到最後也「反客為主」。不只以貓為形,能夠玩得活靈活現,還讓《檀香刑》這部小說,反而成為貓腔當中一齣劇名「檀香刑」的來由史。至此,戲劇和歷史綰合為一,小說人物念茲在茲的「被編進貓腔中傳唱」由這部小說的誕生寫下戲劇註腳和歷史見證--即使幾乎一切都是虛構的,而且最後在德軍屠殺下,還證明是徒勞的,像消失在風裡的馬康多。(而弔詭的,以「不可能被記錄的紀錄」,讓《百年孤寂》與《檀香刑》更增添傳奇的神性)

相較之下,覺得同樣精彩的《生死疲勞》就失之油滑了。雖然還是好看,一群人在偌大的土地上,跟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庸庸碌碌,看一個人六畜輪迴,但就是覺得太過,too over,而且有點虎頭蛇尾。前者來自於不再有《檀香刑》「貓腔」的戲劇化作為掩護,後者則沒有《檀香刑》的戲劇結構輔佐,只能「貴古賤今」,愈寫到現代愈見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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