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確實是超愛這本書,覺得很好看,手筆若有紅樓夢的遺澤,雖然根本沒讀過紅樓夢哈哈。滿喜歡王安憶的,是從有點冷門的《啟蒙時代》認識的,寫文革,但不同於血淚控訴,後文革鋪天蓋地的傷痕與批判。撬開為虎作倀的小紅衛兵之口,一吐狂飆暴烈的理想主義,聽「加害者」怎麼說。那部小說當然不乏遭「大人」堵得啞口無言的片段,但我一直著迷於全書最末那個畫面:

“這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得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站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地向著天地。”

聞名已久的《長恨歌》倒是中規中矩,跟拍一生的長鏡頭是蒼涼的,堆疊全書的敘述像為了一次兌換最終的死亡。所以最後堪稱反高潮的結局,是最有力的諷刺,百轉千迴,也不過死得這麼無足輕重。箇中曲折像工筆畫,在《天香》裡淋漓盡致。原本王安憶的文筆讀來有點破碎,但《天香》的場景是明朝末年的大戶人家,所以借來文言文的典雅凝鍊,比過去老成了不少。

生活的真相無非柴米油鹽之間,那些女兒家之事:針黹,烹飪,書畫,耍性子,嚼舌根,侍奉夫君,生兒育女……往往才是童年背景;不是官場上天高地遠的帝王將相,不是一味獵奇的玩物喪志或雲遊四海。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能應付得來的生活,細密像針腳的情感和事件。用Google map zoom out,就是縮成一個尖點一樣的,送往迎來,鼎沸蒸騰。一扇門戶裡的事。

王安憶寫來沒有隔膜,讀來栩栩如真,看著申府上下潮來潮去。這種程度的細膩不可能純粹靠當代的生活經歷吧,想必下了不少硬底子真功夫,卻又不像在考古,硬塞諸多臃腫的史料。一塊墨也有來歷,一片園也有說頭,拈來又是三兩個四方謠諑趣談,都恍惚看到她的攝影鏡頭伸伸縮縮,聽見變焦時的嘶嘶聲,才說這種手筆應該是章回小說那系譜來的血脈。我愛這種小小的,隨時zoom in到米粒上雕芒的一砂一世界。

從《槍砲、病菌與鋼鐵》接讀《天香》也並不跳tone,一萬三千年人類史,從採集遊獵的隊群,進入定居農耕的帝國,也就像猿猴演化成直立人那樣漫長。多數時光在虛空裡漂浮,好不容易進入這繁文縟節、雕梁畫棟的文明,也是樓起樓塌,繁華落盡。寄居其中,一生一如蜉蝣曇花,滔天大事都轉眼塵土。背景不在當代,顯得有點虛幻,但生活的細節、成住壞空的循環,卻又真實得插翅難逃。

只是這些瑣碎細節的堆砌到後來,出現了與《長恨歌》一樣的問題:累贅、冗長,不能適可而止,近乎自我耽溺。說是要寫申家(看維基百科,才發現「上海簡稱滬,別稱申」--所以,是在寓言上海的身世嗎?)敗落的過程,但轉折也十分突兀,並沒有寫出日益凋零、夕陽一吋吋西移的光景,好像突然間就這樣壞了。再來是想起小說家朱宥勳對於台灣某種「大河小說」的批評,他說最偷懶的莫過於人物之間不需要情節相連,只要讓他們誰是誰的兒女親戚就好。《天香》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儘管人事代換、甚至視角挪移(甚至出了申府回頭看天香園),但這些人物的關聯薄弱,一個老死一個就長大,前事卻未必成為後事之師。要說這樣的筆法帶出時間的滄桑和人的渺小,好像也可以,但每個人生每段劇情線也都因此虎頭蛇尾,不知所終。可能是篇幅受限,也可能是作者眼高手低。

書的終局,明朝結束,申府氣數將盡,卻沒有想像中蒼涼,反倒安恬自適。當然,也可能只是若無其事;時代怎樣變動,人總要柴米油鹽活下去。然而時代的跨幅越大,角色顯得越渺小,越逼近眼前的問題,彷彿是--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傳宗接代?金榜題名?遊目騁懷?活著意義又何在?答案在茫茫的風中。只想到蘇東坡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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