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牙齒咬不動了。我常常把家裡長輩
身體的苦惱當耳邊風。我一直以為他們
一邊抱怨著越來越不行的膝蓋或記憶,
一邊還是會永遠的好好活在那裡。我留
了半個便當沒吃,是因為真的難吃。但
外婆是嚼菜也皺眉,最後不是好歹吞下
去,就是只好吐出來。想到育兒的都市
傳說,我做了慈烏反哺的提議:「不然
我咬一咬給你吃好了。」外婆笑出來,
說以前你媽都不准我這樣餵你們吃東西,
「說『驚死攏』」外婆說有親戚邀她再
回馬祖一趟。她沒告訴我她回不回去,
只說這回去恐怕也是最後一趟了。以後……
也不知道人會怎樣,或者就這樣沒了。
就不回去了。
我說我會回家喔,我爸就在電話裡用他
四海皆兄弟的台灣國語,分享高鐵「爸
媽等兒子回來吃飯,兒子臨時說不回來,
只好跟老闆要了另一條小的魚」的廣告
故事。我心想「是要逼哭我?」說:
「蛤,我要哭囉。」被他接上車,他還
輕描淡寫:「這麼近都不回來。」該不
會還嘟嘴了吧!外婆家附近大樓一棟一
棟蓋起來。之前外婆還會拉我「去晃晃」,
然後我們用她的家鄉話互指對方說「外
婆要買房子給外孫住」「外孫要買房子
給外婆住」。現在那些新蓋的醜房子都
有住戶了,倒是外婆家的門戶彷彿越來
越暗下去。我一直重提道路一次一次拓
寬前,外婆家對面的一小片竹林。我指
不出它的正確位置了,大概在讓我暴怒
失眠的紅綠燈一帶。我不敢寫對外婆的
任何擔心,怕一個閃失會讓我自責一語
成讖。外婆不像那些傳說中的優雅阿嬤,
透早起來練字、讀書,自己搭公車轉捷
運全台灣去跑。外婆不會認字、不能行
遠。我知道自己請她來台北找我玩只是
不負責任。她蹲在家裡吃外送便當,齒
床動搖。她一邊罵表哥,一邊還是塞了
午飯錢給他。她一接起電話就會問:
「你哆哪裡啊?」聽到我在中壢了,立
刻說:「我去燉雞。」看到我在(拓寬
的)巷口出現,外婆就敞開嗓門要喊給
別人聽:「大學生回來咯!」
我不敢許願,怕不能成真。外婆等待兒
孫一個接著一個回到她籬下,在春節、
端午、中秋以外的三百多天,這個盼望
就像一再落空的心願。我惱怒各種高危
險群的宣傳。我怕外婆不認得我,怕她
有一天懶得動腦分辨不回家的孫兒誰和
誰有什麼不同,想該不該逼她玩數獨或
成語接龍。我怕外婆懶得走動,想是不
是要強迫她禁食雞蛋、表哥表姐不要再
買披薩或咖啡奶茶孝敬她;想請一位家
政婦包辦外婆的標準飲食,請她每天跟
外婆講講話、逼她去走走路。我沒有什
麼更好的結尾,因為有幾次我幾乎在離
開的路上哭出來。因為我沒有辦法做太
多,甚至在台北睡了一天最後懶得回去
了。回去了也不想過夜。可是分明知道
外婆就帶著她的家一起老去了。那個家,
和總有一天我曾經以為的永遠,也不知
道會怎樣,或者就這樣沒了。就不回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