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轉經轉經無止境的轉經,願望得償,於是開始花式轉經。跟姊姊們聊天,閃下山轉彎從不減速的車。拒絕眼睛深邃、身板瘦小的印度小孩的乞討。
達蘭薩拉是個小有規模的山城,一路都是,李敖寫的:上山上山愛。大昭寺後面就是「雪山」,炎熱的國境裡它自皚皚覆頂。大概跟到處族群的名字都是當地「人」的自稱一樣。有山的地方就有一座無以名之的雪山。
西方人為什麼堅持攻頂珠穆朗瑪峰?回答:「因為它在那。」但對藏人而言,爬山是每天的生活,他們不爬不必爬的山。
雪山就是廣大的喜馬拉雅山脈的其中一座山。跟隨達賴喇嘛翻山來達蘭薩拉落腳的流亡社群,比雪隧通車時出現的宜蘭建案廣告,更有意義訴說:家在「山那邊」。
2.
由於被同行友人嚴正抗議,所以以下的西藏請自行轉換為圖博(Tibet),「西藏」跟「新疆」一樣,都是漢人本位的名詞。
今天要去藏人行政中央,就是西藏流亡政府。1961年達賴喇嘛從被中共軍事佔領的西藏出逃到印度,建立流亡政府。近年達賴喇嘛卸下政治權力,交付給政府體系中的最高行政首長「司政」,流亡藏人社群全體以投票直選出司政,民主化了流亡政府。
流亡政府有行政中央、有人民議會,也有法院。但實際上這些權力是無法完全施行的,因為地主國(印度)有自己的政府。印度不會讓流亡政府有治外法權。令人好奇的也是印度政府的態度,當時印度同意西藏政府流亡,是看在達賴喇嘛宗教領袖的地位和面子。但2003年,中國承認印度擁有錫金主權後,印度也正式承認對西藏的主權。
達賴喇嘛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他的政治權力已下放,等於寄居在印度境內的藏人行政中央早已不再由達賴喇嘛主持。達賴喇嘛又早已做出「不轉世」的宣告。達賴喇嘛圓寂之後,印度還是否容得下流亡政府?不免啟人疑竇。
流亡的藏人很多已經不是第一代親身經歷出逃經驗的了,很多第二、甚至第三代藏人出生在海外:尼泊爾、印度,美國、台灣也有。問他們為什麼strongly feel yourself a Tibetan(因為忘了「認同」的英文是啥,結果好像塞翁失馬),他們都上藏人學校,在裡頭讀藏文、西藏歷史。
「想回去嗎?」
尼泊爾出生的帥哥說:想啊。所以我在(協助流亡政府的協會)這裡工作。
老家在雲南的帥哥則沉吟:可以申請返鄉證。但可能等上好幾年。回去之後也不自由,會被監視。
3.
中共在新疆境內的青海湖畔建設核武基地,該地由新疆人(記得這個詞的漢人本位意義嗎?可以稱呼:東土耳其斯坦,或譯東突厥)與藏人混居。
達賴喇嘛在2011年宣布卸下政治權力,移交給全球流亡藏人直選出來的司政,也宣布「不再進行轉世」。
「他可以不轉嗎?!」俗人如我問。
就神聖角度而言,達賴喇嘛是菩薩化身,轉世是為了以肉身經歷輪迴,渡化六道。但祂當然可以選擇要不要轉世;從世俗政治來看,此舉也避免北京當局利用「轉世」之便,又扶植一個傀儡達賴喇嘛。
中共很瞎,他們可以說「非我認證者不是真正的轉世活佛」。只要讓下一世的達賴喇嘛「被轉世」在中國境內,就能納為己用,挾尊者以令藏民。也順便把長久以來形塑的「達賴問題」=「西藏問題」給一併解決。
達賴喇嘛還政於民,讓合一數百年的政教分離,除了避免中共奧步,也在用直接民權,呼喚所有流亡藏人開始將西藏未來當成切身議題,進行集體思考──而不再只指望一個達賴喇嘛。
4.
「達賴」雖然是蒙古語「海洋」,代表智慧深廣,但若只是用這兩個字指稱達賴喇嘛,卻是來自中國的蔑稱:「達賴集團」、「達賴blabla」。所以還是不要縮寫,藏人非常介意!
這次參訪,從官方司政到民間組織(當然還有我們這群台灣團員。)都非常興奮於520就職。無奈網路太慢,沒辦法收看典禮直播。
同樣受中國政權逼誘的周邊國家獨立運動,應該在理論和實務上頻繁交流、相互為用。因為怎麼看,我們的處境都超像的啊!
從這個視野來看,台灣的藍綠從不只是台灣的藍綠。看西藏司政和議長對台灣局勢如數家珍,還能侃侃而談護照貼紙、拿死亡之握開玩笑,就知道在台灣境外,政治生態、乃至於大選結果也是動見觀瞻。
司政和議長,或足以推論大部分的藏人,都期待台灣新政府上任。除了能解決「蒙藏委員會」荒腔走板的措施(和編制,比方聲稱西藏是中華民國「固有疆域」的憲法),也提供更友善的政治態度。
民眾如我沒有區域政治的格局,運動者或許應該要提供這樣的觀點——無論是地理位置、獨立運動的合縱連橫、抗中/民主經驗,都是台灣的籌碼。
台灣的政黨政治不是長輩們說的內耗惡鬥,也不只是同輩們在意的自家的事。台灣民意牽連著周遭的國際局勢,台灣的處境並不是孤立的──甚至跟圖博比起來好太多。
議長說,台灣還可以選擇,看是要反攻大陸(大家笑),還是大陸民主化之後協商是不是要成為一部分(才不要),還是要獨立……至少你們有自己的領土。「我們連一把家鄉的沙都不在自己手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大陸民主化後統一」已經不再是我的選項了。我們就是不同國家啊!如果維持中華民國名義、而且重新制憲以實質獨立,也和以台灣為名獨立沒什麼不同。但直覺上就傷害了「我的民族情感」,我就想要全新的!排除一個陳舊、殖民意義的舊殼。什麼時候這樣的情感變成我的直覺?一點點條件交換都不能忍受?看自己一點一點轉變,卻沒辦法說出哪些因重創而重生的「崁站」。
台灣和圖博,或許還有東突(新疆)、香港、南蒙古……都在殷殷召喚的「崁站」。比較起來,至少我們還有東西,值得感覺一點點安慰。
5.
在餐廳對面的小店鋪,大概只容旋身的空間,通天入地的日記本。紙張都是一頁頁彩色的回收紙,壓有一片片的乾燥花。顧店的男生跟我一樣大,但有一張稚氣的臉,藏人黝黑皮膚,和靈動的大眼睛。我們聊起天來,他邀請我跟他並坐。
「你出過國嗎?」
「沒有,對圖博人來說很難出國。我們只有難民證(refugee passport,難民護照?)。」
「哦,對,抱歉。」
「我想,我們沒有錢,但有快樂。」
6.
之後午餐在餐廳,有一個中年男人用中文對我搭訕。直覺就是來者不善。行前就被交代小心提防這裡會說中文的人,很多間諜。
還有地方在保密防諜啊。
他說:你從哪裡來的?昨天不是有去拜訪政治犯?然後自稱也是政治犯。我打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馬虎眼,裝傻說:什麼?我不知道耶。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猜那是識破我而且差不多想打發我了。
不管他到底是誰,我都很害怕,因為他表明一件事:You're watched.
而這也許是境外、境內的藏人,日日的風景。
7.
拜訪一個69歲的政治犯。17歲下獄,判刑15年。罪名是反黨、反革命,當時人人打倒劉少奇,就他要打倒毛主席,把毛主席手背後面站立的肖像,加上繩索,看起來像被反綁;脖子上加一塊告示:槍斃。
他能說普通話,但是四川口音。這裡動輒是「20年沒說漢語了」的圖博人。他聽不太懂我們的台灣華語。彼此溝通都很困難。
他能說藏語,但是西藏康區口音(四川口音),而達蘭薩拉的藏人講的多是衛藏藏語。
我們本來要請爺爺說藏語,請一個人翻成英文,再請另一個人翻成中文。但發現不同世代(團員和工作人員都是年輕人)、不同地域的口音,就算「同一種語言」都很難溝通。
後來他決定用藏語講,並且好不容易請來組織裡一位稍通漢語的翻譯。因為2-30年沒說漢語,他沒有把握能表達完整。
政治犯被迫害之後,說的話還不被這世界聽見,就算聽見了也不理解。
8.
這幾天和同行人聊天,討論到語言,就連台灣自己的客家話(四縣、海陸)都不見得互通;香港粵語和廣東粵語;馬祖福州話和福州福州話;台語、華語在台灣也南腔北調……
還有時間過去,語言把不同時代的舌頭落在後頭。板塊不斷位移,理解的路徑歪歪曲曲,越來越小了……
9.
達蘭薩拉是流亡難民的庇護所,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天堂。有熱情的印度人,有靦腆的圖博人,有因佛國深義、慕名而來的佛教徒、觀光客。
但同一個陽光聖潔的山城,也有它意想不到的黑暗面。
在達蘭薩拉,流亡到此的年輕人沒有出路。翻越山巔,冒著國境被射殺的危險,到印度要克服氣溫和環境、沒有謀生能力、等待社會身分。
取得了難民證,也不見得能出國。老死異鄉者有之,和家人隔著高山海洋、動如參商者有之。
待在原地,就只能概括承受——觀光客湧入,物價騰貴。流亡政府在印度不能享有治外法權。要回到西藏境內,又要受特務監視,甚至羅織下獄。
自己的圖博復國,遙遙無期。
天地之大,無處是家。
於是毒品、愛滋跟著絕望蔓延。年輕人苦不堪言,只能躲進這些迷茫的慰藉,反正誰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如果還有明天,如果真的還能夠有明天。說不出來這是吶喊還是哭泣。」
10.
參訪了諸多駐地達蘭薩拉的NGO。有圖博版衝組,以學生為主體、製造議題和抗爭,吸引曝光,創造風向;有圖博版丁貴,資深硬派的獨立主張,相對於達賴喇嘛和政府機構提倡的「中間路線」(留在中國框架下,取得實質自治);有圖博版師大語言中心,Tibet World。
Tibet world創辦人的夫人是台灣媳婦,來自台灣內地南投。他們剛有一個小寶寶。介紹組織時,小臉紅通通的寶寶就在媽媽懷裡四處張望。
照理說,NGO應該是一個社會還留有理想與行動的象徵,但一天參訪完,我更多的卻是難過。
13歲時,他在冬天翻越喜馬拉雅山,因為當時中國邊防最鬆;途經尼泊爾進入印度。在尼泊爾邊界被警察盤問,聽不懂英文,「要去印度嗎?」回答:對。遂被警察團團包圍。他說那刻就明白語言多重要。
但他年輕,還有機會獲釋。年紀更大的逃亡者面臨的挑戰更嚴峻。
超過14(一說16)就不能進入提供給流亡者的教育系統,所以這些成人流亡者只會藏語,絲毫不通英語、漢語、印度語,融入不了新環境,建立不了新關係,只能在達蘭薩拉鎮上閒晃,一天復一天。
這裡的圖博人很難有工作,因為社群很小,也沒有企業。所以他出去讀完大學,決定回到達蘭薩拉。當時圖博政府流亡出走,受到世界各方接濟。他一方面認為能夠為世界保存圖博文化作為報答,一方面為藏人製造工作機會,所以在達蘭薩拉建立Tibet World,只雇用藏人員工。提供四種語言課程,中英德法,老師都是志工。中文老師尤其缺。
「希望讓藏人走出去,讓世界走進來。」
老闆娘帶我們參觀整棟建築。毫不新穎,但已經比很多當地建築光亮清潔很多,「剛租下時很亂,我們自己整理,油漆都重新漆過。」
大部分空間作為教室,有些當成旅館。但淡旺季太明顯,「現在全滿,但下個月雨季來,可能掉到不到兩成。」所以直到現在,組織還在虧損。
給圖博人的語言課程,一「年」只收600盧比(300台幣)。老師是志工,不支薪也不提供食宿,但可以自費上其他語言課程(一個月1000盧比)。
很多圖博人找不到工作,所以乾脆在這裡先把語言學好。老闆娘提供了一個數字,我想很適切解釋為什麼達蘭薩拉的年輕人,「能離開的都離開了。」
過去每年逃亡來達蘭薩拉的圖博人,差不多都有萬人。但近年中國邊境把守嚴厲,今年新的逃亡者只有80幾人。而且,「這裡的人,大概七成沒有工作。」
英文課程能幫助圖博人在印度討飯碗。但印度生存本來就不容易,更多人會想方設法取得身份後,再申請比如美國、加拿大公民。德、法語課程,則是法國(?)、瑞士等對難民友善的國家,能給流亡圖博人新的公民身份。
中文課程,則是因為「他們還想回去」。離開故鄉,是為了學在故鄉不能學的語言、宗教、文化。學完了,家人還在山那頭,還是得回去的。
「所以這裡就像個轉運站,」老闆娘說。
轉運站的哀傷不是充滿離別,因為離別處處都是。而是,在轉運站,所有人都清楚,來只是為了離開。
「也許五年後,這裡就不會有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