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書和電影等等》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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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體運動已被證實無法預測其軌跡。如果生在有三個太陽的行
星,人類文明就注定要前仆後繼,在規律與隨機的氣候和紀元
裡,不斷毀滅、再生;如果天空中出現三顆飛星,則太陽遠離,
陷入嚴寒;三日凌空會讓大地被火海吞噬;三日連珠的引力足
以撕裂地球。從遠古一路僥倖活到資訊時代的文明,終得承認:
人類不可能在無法預測的三體運行、氣候交替中倖存。結論只
能是:離開三體星系,殖民其它行星。

2.
作者聰明的選了文革作為背景。運往無淹物,是非、因果,全
部成為不可問責的大字:「歷史」,加害者、受害者參差錯位,
沒有人知道該向誰追究、該如何消解仇恨。是悲劇後的無果報,
賞善罰惡的失落,對不義的不義、無情的無情,讓秩序(適應
了的失序也是一種秩序)的可能,徹底瓦解成絕望。

3.
好好看~捨不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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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科幻」(作者自許),同時讀的《三體》卻這麼致命
的顯現出,光是小說語言的操作,此岸(台灣)的作家顯然就
還停留在幼稚園程度,而作者意圖安排的「經濟學科幻」卻純
粹淪為學術詞彙的堆砌,斷裂成為「經濟學」(詞彙堆砌)和
「科幻」(同樣幼稚園程度的「穿越」、彷彿粗糙複寫阿凡達
世界的幻獸們)。

我是如此對「社會科學科幻」這樣非比尋常的概念,懷抱純真
的熱切期待啊!呼應這樣的期待,就算弱點多到不勝枚舉,我
還是不忍給這本大膽(或說莽勇)嘗試的書低分啊。跟「如何
分辨XX人」一樣,我也期待「如何分辨社會系人」的出現,
也期待真正的「真‧社會科學科幻小說」乃至「社會學科幻小
說」的出現啊。(咦,你說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個「社會學科
幻」嗎?好吧好像也不能說不對,讀讀《人間異語》,或者鎖
定我們的晚間新聞好像就得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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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能夠有章法的運用文字、有能力(個人對經驗的覺察)與閒暇
將經驗寫成文章,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有像蘇靖雅一
樣,純粹不想對世界發表言論的人,但更多可能是沒有一定程
度的資源,比方家庭出身、知識訓練、個人經驗、同伴支持……
「寫文章」其實是有門檻的,遑論發表、集結成冊上架販售。
所以跑夜店的東區男女、綁鋼筋的勞動身體、還有一大堆一大
堆,注定在文字上付之闕如的廣大世界,其實對「我們」而言,
都是一片黑暗。而且可能會永遠是黑暗。因為並不多人願意、
有能力,把他們的經驗訴諸文字留存。所以書市裡的當代台灣
閱讀版圖,充滿小文青的咖啡廳流浪、城市漫遊、出國留學、
理論與文學與電影的交互對讀……一種大致上也許可以先籠統
稱為中產階級的情調。

1.
我才會認為,《酸臭之屋》這種書和作者,在世界文壇上得到
重視,具有標誌性的意義。姑且不論作者在寫書的時候是不是
有特別的政治意圖(提出某種主張)或社會想像(想要改寫大
眾對「社會」的認知),光是「第一手」揭露這些「底層人」
的生存處境(毒品、性、暴力),就已經具有力道和代表性。
顯然說明:「像你們那樣光鮮亮麗的活著,可不是這世界上唯
一的選擇與風景」,也能穿鑿附會,說是對當代台灣書市小確
幸主義的暮鼓晨鐘。

2.
曾經參加一場論壇,提到台灣七年級作家的作品極度「私我」
的問題。我很同意這是個無意義的命題,因為我們有太多工具
可以交叉運用、不同的意見可以用不同的工具發表,可能今天
上街頭、明天搞連署,左手寫社論、右手畫畫,「文學」於是
可以只保留給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也許就是那些被老人說是
「肚臍眼」的感覺、情緒、家庭困擾等私我之事。所以我認為
問題不在「肚臍眼文學」,問題在「只有」肚臍眼文學。解決
之道不是慫恿文青作家硬頭皮去寫其它他不熟悉的經驗,他們
依然可以在同樣的領域攻打出值得我們整個世代驕傲的經典;
而是鼓勵更多人拿起筆,寫下自己的文學,豐富我們的文學、
言論、經驗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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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受啟迪。只要嘗試去解釋這個世界,這個「指認世界的語言」就讓本為一物的世界成為「二」、然後又有「三」……於是我們就從天地玄黃的「一」裡分裂出來,不再梵我合一(天地萬物的大我,與指物命名、感覺思考的小我),不再立地清涼,離開了覺醒與開悟的可能。

所以我最近的關鍵字是:窮盡。我們已經注定活在一個列舉、闡述、以語言來辯論與彼此誤認的世界。這是回不去了的桃花源的粗糙複寫。愈來愈詳細的綱目,就必‧定衍生愈來愈多的補充說明。尼可學姊前陣子才提及「知識障」,以前的我恐怕會覺得是倡議反智主義嗎?結果書裡就說了,我們永遠沒辦法為一個待在黑白房間裡的人創造紅色的「體驗」,就算怎樣巧舌如簧、完整描繪紅色的感覺、紅色的景像,而那人也認真參詳字典上「紅色」的定義(波長?)、發生原理(視網膜成像?大腦判讀?)……直到成為一位「紅色專家」,可以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何謂「紅色」。

但他仍然不曾「體會紅色」,卻以為掌握了這個語言系統,就已經直達真理,而自己儼然權威,不必再去聽信其他關於實踐紅色的鼓吹。這是書裡說「西方哲學」的思考方式:你能清楚述說,就代表你已理解。沒錯,但也隱藏危機。現在回想起,這也許也是我覺得字詞搖搖欲墜的開始。與釋迦牟尼感到同一種違和,成為跨越千年的忘年之交。我們仰賴語言,但又太仰賴語言。

我沒有要出家啦,我熱愛紅塵,只是覺得有趣,很警醒。非常特別的閱讀經驗。落於言詮就全部失效的實踐體系,卻還是有人負隅頑抗,堅持一步一腳印以語言詮釋不能被詮釋之物。這種精神,本身也幾近道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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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在山上求神問道的前傳被存而不論(雖然網路上找得到)。一如那個故事:兄弟出遠門回來,發現居住的八十層大廈停電,只能背著裝備爬樓梯。歷經20樓卸下裝備,40樓相互爭執,60樓盡釋前嫌,80樓才想起……鑰匙被遺忘在20樓的背包裡了。這則寓言說的是人生,樓層頂替了歲數。可是令人好奇、讓我小學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就懷疑、值得深究的難道不是:他們那趟遠門到底去了哪裡?馬爾地夫或蒙地卡羅?

也像那則童話:土撥鼠被獵狗追著跑,土撥鼠鑽進洞裡,此時居然從洞裡鑽出一隻兔子,兔子趕緊爬上樹,沒想到重心不穩往下跌,剛好摔暈了獵狗。重點不在兔子如何上樹,重點在:土撥鼠呢?為何沒人在乎?

平移鏡頭,貼著何安下的側影跟拍。淺嚐輒止的恩仇,淡如水的知交,理所當然的嗆司嗆司(或稱機緣),一不小心就武功蓋世……我care那些理所不當然、鏡頭之外的事。

也像駱以軍愛用的那個意象(電影《慾望之翼》):從教堂尖頂跳下凡塵的天使,軟紅十丈,從此祂變得有氣味有慾望有時間,會受傷會死亡腐朽的一具身體,一個人了。

《道士下山》,從山裡巨大的寂寞出逃,逃往江湖。那是貪嗔癡,愛怨憎,色身香味觸法的人間。從清涼淨土打進六道輪迴,從赤子墮落成人,從虛空拋擲到存在的荒謬之中。於是可以理解那些點到為止、煞有其事的過招:用力甩向玻璃窗但不破、氣凝珠於箸、黏背於壁。這些手法,避重就輕,展示大於實用,「以戈止武」,但裡子面子兼顧。可以理解,這些門閥殺伐,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神的指掌間,不過如微塵,芥子。

有些仇該報,有些手該動。但何安下總活得有氣無力,無可無不可。有時順應,有時逆天。本應振衣千仞崗,卻選擇了「下山」這個平行宇宙的第二人生。本來慕仙上山,卻下了山才開始真正修道。何安下,這名字值得玩味。安下?如何下山?為何下山?如何平安下山?事實是,他花了一輩子下山--在眼花撩亂的人事流轉,人間道場裡,不管是否修成正果,但輾轉證道。

這樣的人間神仙,肉身菩薩,實則一如你我。也莫非卡夫卡的〈在流刑地〉:流刑地的囚犯被用一台巨大的詭異機器,在背上痛苦的刻下圖案。圖案完成,囚犯也剛好死去。不幸的是,我們往往不能在死前轉頭看看背上那神祕的圖紋。幸運的是,文學給我們機器,文學也給我們圖紋。何安下用一輩子,在敘事裡替我們經受疼痛的刻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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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難看喔。對這本書的期待,當然來自最大賣點:楊翠與魏揚母子,兩代知識份子在情感、時效、地域的交錯裡,彼此對話和向外喊話。甚至,書名還提醒了我們,這種「自己國家自己救」的情操還能上溯到楊逵,大筆如椽與行動主義的一脈相承,一門忠烈。

作為讀者,實則,一邊也是複習在318運動中糾結的記憶,混亂的情緒。貪圖一個情理兼備的治癒。認真來說,楊翠看似「保有距離」的「側寫」(相對於置身其中的魏揚),在那場運動裡,其實早就不可避免的成為「涉入」。只要你發聲了,就很難有純粹的「旁觀位置」。何況當時這對衝組母子檔,可是激起婉君們的熱烈追蹤轉載。如今讀來,運動裡的十萬火急,猶有餘熱。雖不像張娟芬自嘲在搶救死刑裡的「潑婦罵街」,但也有護子心切的氣急敗壞:對國家機器的叫陣、對「戰友切割」「運動奪權」的不平。雖然模模糊糊,輕輕帶過,但還是能一窺茶壺裡風暴的天色。(這種踮腳偷看庭院深深的欲望,原來才是「旁觀位置」啊。)

那時言論爆炸,每天都轉文不完,對楊翠的動態或投書,並沒有多加關注。然而這次把臉書動態集結成冊,我覺得是B>Z:濫情有餘,論述不足。我可以理解臉書的發文本來就是為了抒情、喊話,志不在分析事理,是非戰之罪。偶一為之也許還好,就學者媽媽牽掛運動兒子,感人肺腑個兩下。但如果每一篇都是對著魏揚的隨身跟拍,偶爾吶喊附和幾句,沒有特殊的立場、新穎的觀點、可供摘錄的陳詞(well,sorry)--不然也可以多一點來自「茶壺中心」對運動的反省呀,就算取材自八卦也會好看很多--真的很麻痺。這也暴露了當散見各處的文字,尤其是臉書(而不是投書)這個介面,整理成一本書的時候,就很難避免瑣碎(欠缺系統)和煩膩(同一主題在臉書上是隔幾天才更新,在書上卻是下一頁又講一遍,可謂跳針)。

說穿了,我為什麼要看一對母子曬恩愛啊?只是藉318運動權充佈景主題。所以就很不耐煩,讀到中間就集結成這篇取暖不成邊緣人士的嘖有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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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巨大的母親與缺席的父親。鄧惠文醫師曾經說過,她在替個案做心理諮商時,最先浮現的通常是與母親的心結,走到最後,往往都會出現一個缺席的父親,「到那時候,(諮商)就差不多快結束了。」這個圖像仍然需要放到父權家庭的力圖中看待:父親以養家活口貫徹父職,轉嫁對孩子的要求給母親。母親一方面失去既有的社交連帶(少女時代的姊妹、婆家的心理/經濟奧援……張娟芬說的「人盯人式的父權」),逐漸成為繞著孩子轉的陀螺,一生的榮辱全押在孩子身上;一方面以孩子為籌碼,要討好那個偶爾來巡堂督察的父親。

請得起家庭教師、住在台北市的核心家庭往往生活優渥,卻因社會的性別秩序對每個角色(父,母,兒女)代入的期待,只撐出一襲優美的骨架,內在卻是死透的枯骸。年輕的家庭教師誤闖進來,被迫歷時性的目睹一個「家」因愛的匱乏而四壁蕭然,長期發生的寧靜恐怖。父權作用在父親身上,使他誤以為賺錢就已經「盡責」,將照料孩子等家務責任一併丟給母親,母親再施力於孩子,若不符標準,便愈施愈重……最後關係鏈上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是瘀青和傷痕。

我喜歡這本書這麼赤裸,坦白,不想遮掩、美化。最深刻的暴力可能來自我們最愛的人,在我們最初的時光;懷著問題長大的孩子,又會變成加暴的父母。因為沒有人教過他們如何處理愛這件事。有時候,作用在我們身上的力潛伏在身體裡,長大後經歷一些意外才發現埋藏已久的潘朵拉盒子。它需要很大力氣、很長時間去悉心料理。如果沒有這個機運,也許我們一生就這樣匆匆過了,不知道自己為何常常憂鬱、焦躁、突然失靈、在同一種人身上摔跤,整組壞掉。在成為爸媽之前,也該好好評估一下自己的心理衛生,「原生家庭的情結是一場核爆,輻射覆蓋範圍長達整個人生」。

2.
主要是,這本書勾起了我很多不復記憶許久的負面情緒。在體制裡游刃有餘的人,總是有選擇的本錢:那時,把分數考高,是為了離開家。對爸媽三緘其口,卻已經有暗潮洶湧的恨意和決心。只覺得未來那麼遙遠,無限美好,沒有意識到也許我最大的野心是拋家棄母,生活在他方。當然,後來,真的抵達台北,才明白徘徊在無家與異鄉,注定永遠失鄉的艱難。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究其實,談論教育、考試體制這件事這麼困難,就在於我一方面痛恨這個體制,一方面卻又不可避免的知道,之所以有發言資格,而有聽眾願意買單,都是因為我已經在體制裡掌握了好的位置;升學體制成就了我,我才能取得象徵資本回頭批判。像不像自銜尾巴的蛇呢?層層脫卸、刷洗掉的同輩,另一個可能的「我們」有幸得到作者代言。然而,旁觀、與代言,卻常常是首當其衝直面徒勞、最無能為力的位置。

我懷念讀書考高分的自己,但討厭除此之外、一無所能,而且清楚知道這件事的自己。何況被迫囫圇吞棗的,還是諸多粗劣的偽知識糟糠。那時全心全意信奉、仰仗的分數標竿,是離開學校才發現被欺騙的黃金秩序(讀好書→出人頭地的邏輯),我們被剝奪的未來,同樣是很愛用「你沒孩子、所以你沒發言權」堵人的「爸媽」,所無可償還的事物。

3.
然而自己還是受命運眷顧的。有幸在大學裡,取得一個重新審視來時路的高度。我曾經好幾年排除社交、社團活動,鎖在獨居的房門裡,垂降到深邃的處境。如今想來,是一個心理疾病的浮顯,卻也是盤整自己(雖然並不能立竿見影,有時還治絲益棼)、意識到自己需要改變的轉機。且很幸運,成年後家人還是給我相當大的自由,有實力的後盾,最重要的是,穩定的心理支援。

愛是一種能量,但表現愛的形式卻可能很鋒利。以愛之名的傷害,反而教人難以招架。家人可以是一生溫暖的源泉,但也可以是最暴力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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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el Pollan每一本書都震撼我。他把人類烹飪食物的方式,恰巧分成四種西方文化的基本元素:火烤、水煮、烘焙(氣)、發酵(土)。指出烹飪轉化了本來存在於自然界難以被人類身體利用的能量,炙烤與鍋具像體外的消化作用,讓人類能夠大幅縮減採集、咀嚼與消化的時間。後兩者雖不如水火直觀,但更為有趣。基督的聖餐是麵包和葡萄酒,都是發酵產物,不可能是巧合。顯然,無法馴服與預測、不能以肉眼檢視的微生物群落們,對人類食物製造的是足以供養、甚至證實神的奇蹟。

在《雜食者的兩難》裡,作者就對擁有遠古身體的人類,攝食卻已「太空化」敲出暮鼓晨鐘。工業化的食物生產去除所有不可預期的事物,用實驗室等級的無菌標準,添加眼花撩亂的化學添加物(還有均質化、孤獨化的進食經驗;邊做其它事、邊大量吃進空熱量食品的「次要進食」),已經讓人類食起包含癌症、糖尿病、心血管疾病在內的代謝症候群之惡果。而重拾烹飪行為,作者「旁徵博引又綱舉目張」的宣稱,就是免於接受工業食品餵養、進而免於慢性疾病困擾的最佳途徑。至少你會開始在意這些食材的品質。

他另一本翻成中文的書就叫《飲食原則》,羅列了數十條規範。比方「吃食物,而非食品。」「不要吃有你外婆看不懂的成分的東西」歸根結柢,即使這個太空年代,在吃上面也應該返璞歸真。這是我少數全然相信一個宣稱,但他的細膩舉證,和我自己在執行瘦身計畫都不謀而合。更重要的是他指出,改變飲食並不只是為了維護健康,而更是向龐大資本、隱蔽生產鏈、製造動物權及人類醫療成本困境的食品工業說不。與其說是個人自我提升的新習慣養成,不如說是政治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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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用性串通時代,用飲食男女的人之大慾,重新定位人在演化裡的歷史。即使我們不再鑽木取火、不再逐水草而居、汗滴禾下土。穿上西裝,衣冠楚楚,望之儼然,躲進玻璃帷幕的冷氣房裡。色情在文明裡深化成你來我往的生殖探戈、儀禮繁複的奇技淫巧……唯一能使我們慎終追遠、上通先祖的,只不過是代代相傳的皮肉碰撞,寫在基因序列裡的原始碼,我們稱為「本能」的事。

性的篇幅開展到整部人類文明史。最性感的於是不再是站在眼前、隨時可供開幹(或意淫)的男神或女神,最性感的是在時光蟲洞裡擦肩而過的尤物,來不及一親芳澤就凋謝的花。至少與你一個時代的,都是「潛在的性對象」。像《月球姓氏》裡一層一層堆疊在我們肩上的男女,我們能摸的只有對面那人的下體。

從「前性時代」的黝黝渾沌、無色無味,到突然有一天發現性的樂趣(「啟蒙」),開始終其一生背負隱隱的罪惡與刺激,去習慣年輕身體裡煩躁的慾望潮汐,拮抗「做愛後動物感傷」。作者從青春期啟航,用四面八方的讀者來函,折射島上每一具肉體,萬花筒般的困惑到困難。有一個感覺如此世故又如此疲憊的寫手,躲在幕後,虛構著一則一則性的疑難雜症,恐慌的浮世繪。

作者還用語言解構性、將性交付給語言。大腦是最重要的性器官,光是語言就足以讓我們流油。當我看見作者安排主角對性所做的說文解字,形而上的符號,指涉著形而下的行為,忽然意識到文案「現實世界纏夾在色情宇宙中/黃色書刊、B級片和A片的荒謬情節無所不在/我們必須日日從情色冒險中歷劫歸來」是什麼意思。如今我們的性,表面上看似返祖(與祖先沒有差異),但更像是對「性的理型」的粗劣複寫。為了追求大腦愉悅迴路更刺激、更有餘裕的快感,人類日新又新高強度的快感來源,卻被氾濫的「擬性」製造更高的快感門檻,成為無法滿足的癆鬼。人被性異化,無限鏡射,無窮遠離了最初最爽的香格里拉。

性的趨力這麼強大,能量如此飽滿,足以鍛鑄與熔毀人的關係。人還是常常躡手躡腳,做了自己承擔不能的事情。於是我們像淪入餓鬼道,徵逐著永無饜足的飢渴,在「擬性」的虛妄、與「錯性」的焦慮裡,殘缺不全的拼湊著自己。我有種感覺,彷彿這是一封來自性的地獄,邊咬牙掰開性感肉彈的乳房、握上陽具的葇荑,邊羞恥哭著,硬是要在徹底沉淪前,描寫性地獄勾魂攝魄、慘絕人寰的絕筆。看似插科打諢,其實懷抱了鄉愁的懺情書,寫給遙遠的夏天午後,第一次學會打手槍的自己。遊走在「慾望」與「慾望的不可得」,讓我想起柯裕棻如偈的〈小男孩與絲襪〉:

小孩仍舊死盯著她看,想摸又不敢,又不捨得,躊躇得幾乎要泛淚了。哎他大概第一次經驗這樣複雜的情緒,他的迷惑今日(或是今生)是無解了。

那麼叫人迷惘,卻又不能任意碰觸--這孩子就學會了慾望法則的第一課,啟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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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雷,快去看)

原本承諾說不會寫影評or心得那類的東西,但就還是寫了。所以這篇會傲嬌的堅持在聊駱以軍的小說《女兒》,而不是諾蘭的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

天文物理的知識很促咪但無力處理,科學充血份子會說我只好扯一些有的嘸的嗎?也沒差,正是。倒是導演結構複雜的劇本設定,取代的往往是角色性格的塑造與劇情的鋪陳。雖然讓觀眾有諸多腦補空間、而產生討論,但有些跳躍終究難以自圓其說。不過除非太誇張,不然慈悲為懷如我都放大絕:忽略不計。時空跳接、宇宙拓荒、太空殖民都不是新題材,有很多書或電影的情節自然浮現,這個線索可以連到那個話頭,參差縱橫,互為文本。想到最近又接續往下讀的《女兒》。駱以軍也許就是來自五維度、更高次元的「後人類」。馬修麥康納問:Who is THEY?飛越土星、穿梭蟲洞、自願跌進黑洞,卻沒被重力的坍塌壓扁,反而回到無限延展,處於不同時刻的女兒(是的)的房間。發現:they are us。未來的「他們」開了一幅一幅並置的時空,將線性的時間拗折、拉扯成列車窗望出去的圖景,可以停格、倒帶、快轉到下一格「當下」。一如駱以軍嘗試打造一個界面,架接被困在線性時間裡的「我們」,得以借用神的複眼,在一剎那眼瞳的震顫內,同時收盡無量大、複數的時空。

時空不是我們認識的那樣子了。那個牛頓還剛被蘋果砸到,芸芸眾生「誕生然後衰老然後死亡」的平凡敘事,萬有引力的古典面貌。時空是宇宙平面的彎曲,是蟲洞隧道,是黑洞旁邊從此不再同步的兩支秒針,父親與女兒歲月迴廊裡年華擦肩而過的時差。五月天〈晚安地球人〉的歌詞很棒,但「光的速度能比愛恨快,所以我也忘了哭」恰好悖反於《星際效應》--是愛的意念縫合地球上的女兒、與另一個宇宙裡的父親,愛是真正的蟲洞,是疑似超越光速,量子糾纏、超距感應的「鬼魅粒子」;是愛穿越宇宙中無所不在、紊亂的熵,擊中那個女兒成為科學家,拯救人類全體。愛讓無限個平行時空收斂,成為唯一的命運。如果不是愛,馬修不會有動機出發。對全人類的愛的確是抽象、而且陌生的,但如果這份愛包裹著具體而近身的對象:兒女,那就有了合理的串接。馬修並不是想做人類集體的英雄,而是想成全女兒個體的父親。但也因為這樣的矛盾,讓相對論的時差成為所剩無幾、卻必然耗損的成本。讓他在太空船上焦慮、琢磨、最後仍為難的,終究是英雄與父親的不能兩全。

「真愛如鬼魅」也有字面上的意義。書自己掉落,空氣裡的沙塵降落成二進位密碼。女兒本來以為是鬼,其實書櫃後,是更高次元裡的父親。父親以愛為能量(飛到另一個宇宙,結果回到老家裡女兒的房間),牽動引力的線,即是從能量的傳輸、造成物質的變化,改寫了地球人的結局。我對《露西》一句話短評:「知識僅是人類再現世界的一種形式。」感官有侷限,知識生產更有諸多來自人為的互相掣肘。連我們身處的宇宙,都分為可觀測宇宙與更外面浩瀚無垠、卻只能以理論猜測的真實宇宙。也許今天我們仍不能驗證的鬼魅,實則座落於現今人類知識邊界以外。當然,《星際效應》給我們的答案是,那個想念你的人,在你無法觀測與感知的宇宙,傳送給你的訊息。

電影板有人說「就是包裝華麗的世間情」,也不能說他膚淺。可這就是人類文明的母題,可歌可泣,值得一寫再寫。就算漂流外太空,生命受沙塵暴襲捲,所有穀物都受病枯死,只能在地球上窒息、餓死……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愛,能無視時空,持續發射希望,即使可能多麼微弱、雜訊頻頻、渺茫。足以殺人的並非挫折本身,而是絕望。所以兒子和女兒面對機械錄影器,把畫面如瓶中信拋進宇宙的海洋裡,只是為了說服自己相信父親依然存活在宇宙一隅。等候不純然只是等候,等候是為了鎮守希望(後來,務實的兒子先放棄了,選擇臣服於現實,放棄相信「爸爸會回來的」);所以阿福教授虛構了計畫A,讓重力算式不斷遞迴,阻撓自己真的解開,只是為了保留那一線虛無的希望。

喔對不起,說好要講《女兒》的,但其實都已經講完了。最後我很感謝導演把世界的新生保留給了「女兒」。有點坐實了我的猜測。「女兒」象徵生命的賡續:在寂寞裡堅持發射近乎永恆的愛與救贖。在無數個慘惻黑夜裡暗結珠胎。在一波一波輻射而來的黑洞頻率中,重新孕育了人類。不管是計畫A的莫非,或計畫B的安海瑟威。女兒終將成為母親。但當她們抬眼,就能看見星空之上,所有能量都來自於創生她們、而後以愛環護,包覆,牽攣乖隔,億萬光年外,依舊喁喁孺慕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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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多年前的《我們》我就非常喜歡,大學讀了相關學科,也就
更有淵源可循相關議題、與顧玉玲本人、及其從事的「運動產業」的脈絡。《回家》一出,自然是立刻訂購。我想,為什麼覺得她寫得好,當然不只來自長久的組織工作(或根本是救援工作,我覺得)、實戰經驗的文筆,而更是她別有用心,見樹又見林的描述。

往往,探勘結構成因的書寫,都著意於龐大的理論或者廣泛的現象,「人」在其中,反而弔詭的不見了。彷彿他們所寫的,不是「人」的故事。顧玉玲卻非如此,她不僅有著組織工作者的基本功,心心念念、格外警惕著現象的結構成因,更藉著每一次救援、陪伴,甚至刻意走訪移工的家鄉,深入理解拼湊成巨大現象圖景的,每一片「人」的小拼圖。「人」在繁複的生活裡,產生的細膩的情緒偏移,每一道異化的軌跡。每一則敘述,常常,也對學院蛋頭們樂此不疲的諸理論,進行了精密的修正。

比方因為缺席而無能為力的家庭關係,比方日復一日貧乏的生活內容,有些人樂觀以對,有些人只能暴躁消沉。同一劑效果,「人」身上有時出現創傷,有時不會。權力與壓迫也許亦非如此單一,行動者可以協商出新的意義。有時是斷簡殘編,有時犬儒阿Q,但有時不是。

最不能迴避的,還是勞動傷害吧。在異域,年輕的身體懷著夢想,卻遭機械/勞動壓扁了半張手掌,弄壞了行走的腦神經。這些人就會被丟回越南。想起第一次看桃園RCA工廠的紀錄片,冷汗難當。那顯現出馬克思以降,勞資永恆難解的尖銳對立:出賣勞動力的罹癌女工,在病痛中日漸老去。RCA移出台灣,幾經轉手變賣,同樣的招牌已由不同的資本開張,或者連招牌都變換消失了。勞動者的身體,是獨一無二、不能重來的,壞了就是壞了,老了就是老了,笨重、無法移動。資本卻聚散無形、來去自如,洶湧穿梭國界,可以輕鬆漂白,於是無痛卸責。

《我們》的副標題是「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言簡意賅,如偈語。「我們」是在問「誰是『我們』?」這個政治共同體的想像涵蓋了誰?怎麼劃分的?應該如此嗎?(台灣不齒、自外於「東南亞」,是基於什麼理念被打造出來的國族想像呢)移動與勞動更是口口聲聲、額手稱慶「全球化」的年代裡,最刺眼的兩個提問。誰能夠移動?奔赴什麼樣的勞動?《回家》像這些移工生命書寫的補完計畫:他們在台灣異鄉如此,那麼海的另一邊呢?

一直崇拜像顧玉玲這樣的人,既要忙於組織工作(可以想像多低薪啊),又願意下筆,整理著述。這當然是理念與價值的選擇。我大概不羨慕她的生活,但敬佩她的選擇。另一個其實我一直想讀的是日日春的作品。可以寫娼妓、寫娼運,綰合投入娼運的個人史。要在台灣這樣貧瘠的環境裡苦苦支持,這些運動者真的都是身手矯健,想必每天都有吵不完的架、開不完的會、永無止境來自野蠻國家政策的疲於奔命。

但也因為有他們的守護,「地動天搖,仍能感覺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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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駱以軍的小說,有一關鍵視角,是早有論者指出的、從結構上來看的「複瓣開展」或「多線賦格」:用許多破碎、看似與主題無關的故事,卻都各自以隱喻、象徵、直敘、補敘的變調,回歸某一命題,拼湊成全貌。《遣悲懷》應該是公認,駱以軍這個技法下最成功的作品。這種小說書寫形式,我猜想也許就是駱以軍念茲在茲的終極關懷:「神的蒼蠅複眼」/如萬花筒般轉動的「寫輪眼」--用羊男的房間,一格格鋪陳、展演「人的生命」,以此埋伏那後頭巨大的:如何「看見」、洞悉,睜眼去目睹:人,生而在世的億萬種樣態與形變(主要是苦痛),進而產生「理解與同情之能力、感性之能力」,簡言之,那樣陳腔濫調、卻舉步維艱的「愛之能力」。

《女兒》裡,他並非在打造一個特定的女兒、並賦予這個女兒一段具體的生命;而是藉由虛構,以及小說家說故事、調度小說系統的特權,藉由人對狗拉出的「豢養」(當然,這是辯證的:究竟是誰豢養了誰?誰被誰的夢境誕育?)、或者小說家宛如上帝的「創生」故事(「寫」作為再現、甚至虛構,摻水添油、無中生有的權力),將每一個「女兒神」分娩回來。每一個,懷抱著一切愛的質素、人類原初高貴的品格,藉以亂針刺繡成一件百衲唐卡,「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的嬰兒宇宙,攤開來就是「浩瀚無邊的愛與救贖」。

當然,所有關於「後裔」的故事,難免都是拋向時光海洋的瓶中信。無論此世如何悲劇,總有人替你不共戴天。這輩子無法完成的願望,我們還能寄望「女兒」--寫這篇文章時,是這樣彰顯世界互相迴聲響應的,看見了段宜康委員的臉書:

(轉貼〈若無良策擋彗星,地球八百年後毀滅〉的新聞)剛才慎重地把解決這個問題的任務,交待給女兒了。今晚可以放心睡覺!

於是我們足以將想像跨出肉身短暫的七、八十年,逼近那千百劫以後的世界。這也是和《西夏旅館》對立的時光命題吧:在歷史上如煙消逝的一支殘旅,與人世如何崩壞都要暗結珠胎的女兒象徵。絕後與繁衍,魯蛇和溫拿。寫到這裡,我又覺得所有同志,都是《西夏旅館》裡的党項人了:血脈的末裔,族譜終結者。相較於異性戀小說家,自然而然、接近本能的香火賡續,同志們的歷史是沒有「後來」的救贖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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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就是「冥王」,Pluto,「鈽」(Plutonium)。當年在日本長崎,投下的就是鈽彈,代號是「胖子」。在廣島的則是鈾彈,代號是「小男孩」。

曾經,歷史上有一度,主流輿論認真的以為,核能是廉價、乾淨、安全的能源。手塚治虫的《原子小金剛》(Atom Boy。但在美國市場卻不知為何偷天換日成太空男孩,Astro Boy) 還是當時用以推廣「原子力」的作品。據說晚年手塚治虫對此曾表示遺憾。日本是世界上唯一嘗受核彈攻擊的國家,日後卻成為核能的信徒,《冥核》也直言這個矛盾,推測是轉向了權力的崇拜。從「核」到「原子」,選用的字眼則顯示戰後日本「原子力」的推廣者,亟欲抹滅兩者關連的痕跡。

作者選用的意象真好。冥與核,無色無味的地獄變相圖。核的可怖來自於它的「非古典危害」:它不是利刃劈砍、銳物刺穿,不是碰撞、撕裂、拗折……不是物理上可視、著身後器質性可辨識的傷害(比如傷口)。真跡古圖與魔魅鈾礦、連續殺人與輻射傷害,雖稍嫌刻意,卻是象徵性十足的連結。

最後,很欣慰(?)看到尹清楓命案。以作者表現的博學,是不可能漏放的。但也因為落筆慧黠,一拈即放,許多話題舉重若輕就過了。不過隨著小說佈局一一現形,也就與現實中的尹案愈發相像。案件中的關係人幾乎都死光了,不是死於意外、就是自殺、或者「突然」病死,牽涉範圍廣達台、法、美,年代橫跨二十年,怎麼看都有蹊蹺,但如今似乎註定永遠是懸案了。

尹案來自利益龐大的軍購案。《冥核》則直指核能衍生出來的軍事機密、電廠興建、土地利益……株連之深,彷彿尹清楓案在現實裡可能展演的另一個鏡像,小說只是提前(?)進行了寓言/預言般的演繹。

修過科技與社會的人,可能不太輕易接受「物質都中立,好壞在人心」的說法。不過作為理解現實的簡化說法,雖不中亦不遠矣。由於這是一部解謎追蹤小說,說破就沒價值,爆雷罪該萬死,所以只談一些零碎的心得。也因為這是當代台灣創作界難能可貴的一部,認真但又好看的長篇小說,一些缺點,包括每個人說出來的話都成語一堆又邏輯嚴謹,比報章雜誌還專業;動機-殺意-手段的連結還是略嫌牽強……都得以忽略不計。從裡頭找回遺失很久的閱讀興致,和把小說當成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古典樂趣。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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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尤其是官方亟欲掩蓋、抹滅的黑歷史面前,大概很少有人能不自覺:我的記憶都不算數了。然而歷史終究是權勢的詮釋,我們除了要面臨威權壓制、隻手遮天的歷史/記憶斷裂,更是生長在「後世紀末的華麗」、「什麼都玩過、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代。面對二二八,年輕的演員們可以嘻笑怒罵,彷彿不具歷史的負累,在真與偽的罅隙裡,遊戲一樣,浮誇的摹擬。而女作家在時代遙祭時代的儀式後頭貼身跟拍,目擊一切;兩個二二八遺族(王媽媽、化妝師)對待歷史的不同態度,「彩妝」成為溝通生/死、今/昔的介面,她恰巧站在接縫處,成為見證。

遺腹子在所有的故事裡,幾乎都是作者留給讀者的一線生機,他(通常都是he)說明歷史還未完成、還不到盡頭,於是故事本身再淒慘落魄,我們都還能遙寄希望給下一則也許並不存在的續集,讓它充作歷史與敘事的轉圜之光。然而如果這個翻轉悲情歷史的唯一籌碼、「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報復寄託,竟然是個同志呢?一個註定無後裔的、族譜的終結者。他的存在不像《太過野蠻的》裡總是不斷流產的胎兒,還未成形前就夭折,反而因為曾經有過希望,換來的是更大的傷痛。站在性別大敘事的角度,也許我們能夠樂觀的聲稱,同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君父家國的挑釁、反叛。但是對於具體的歷史受難者而言,血緣的無以為繼、其實也是期待的無以為寄。

不過我寧願這樣看:「在櫃中『假』」的扮串、矇混,何嘗不是當年地下黨人、左派知青、反對運動者,同樣見光死的處境?步上反對運動,何嘗不是「出櫃」?都是對主流的叫陣。「個人的」(personal)與「政治的」(political)儼然合流。彼此不是從頭開始的盟友,卻在歷史與現實的情境裡交會,生死兩隔的母子終究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王媽媽替兒子上妝的一幕,這個遲來的完成、當然是美麗的。

彩妝、戲劇與同志的扮串,說明薄薄的表面下往往才洶湧著真實。我覺得這篇小說追問的,註定是沒有解答的問題--「真實」到底會是什麼?「真實」是否能被探尋?還是一如倒數第二幕,代表著救贖、被期待的真實挖掘者(死之寫真)王媽媽跌入水中暴死;或者最後一幕,攝影機試圖捕捉漂遠的水燈,卻只能拍下一片寂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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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野蠻的》:女體被殖民啟示錄

「野蠻」在殖民政權的語境裡,注定是一只被顛覆、成為辯證的意義沙漏。這裡滴過去是文明,那裡流回來是野蠻。殖民者在「野蠻」的殖民地看見、也印證自身的「野蠻」。這個野蠻可能來自個人身體的內在本能,來自男性對女性的宰制,當然更來自殖民秩序與戰爭的建立和擴張。《太過野蠻的》穿針引線,時空並置,讓這道歷時悠久的「野蠻/文明」軸線交相詰問、相互洞穿,逼視21世紀的台灣,一座妾身未明、「戰爭與殖民狀態之延續?」的島嶼,浮現新的思考可能。

文明與野蠻

「野蠻/文明」的思考可以上溯大鹿卓〈野蠻人〉(1936)為代表:文明的殖民者,進入野蠻的番社會。「殖民」是一套倚賴「現代」以降的政治技術與論述,對異文化的他者進行統治的過程,其中必然包含宰制與掠奪,或者美其名為「開化」--由「文明」話語包裝起來的「野蠻」本質。對於被殖民者、甚至「番人」而言,一個人類社群要存續至今,仰賴的可不能只是美麗的修辭、道貌岸然的論述,也因而它不可能是一味「野蠻」的。

只是殖民者往往只看見、並刻意強化其野蠻,使殖民統治得以順理成章。權力落差使殖民者以野蠻形象再現被殖民者,而被殖民者也會內化這樣的認知方式:我是「野蠻」的,因而我是低下、活該被這樣對待的。然而,〈野蠻人〉要翻案的正是,不僅被殖民者會受殖民者的目光影響,殖民者也會在許多場合,質疑自身的文明、「再發現」體內的野蠻,進而鬆動了簡單的「野蠻/文明」秩序。兩種文化態度,原本來自於權力武器的不對等,然而人群與人群的接觸,從不只是單向的影響,反而形成曖昧的辯證,展開拉鋸。

《太過野蠻的》美霞在今日世界,大概會長成人類學家吧。雖然她的生活環境因為性別、家戶、國族等條件受限,並不具有十足能動性。然而比起應接不暇的內地人太太,卻能更自在的接觸本島人太太、與賣花的山中女孩熟識,甚至在台灣生活裡日益琅琅上口以台語。語言是個人能動的疆界,不只是解決難題的實務工具,更是程度有別地深入另一文化的刻度。習焉不察的語言能力,正是只協助抄寫涂爾幹(高深莫測的詞彙對她而言就是馬耳東風啊)、攤開大部頭理論就立刻睡著的美霞,比起滿口學院經綸的明彥,要更切膚的深入一個文化的實證。

漢字與語言

作者聰明的用Taihoku、Taipei 分別指稱不同年代的台北城,玩起了只有漢字文化圈能夠調度的遊戲:表面上是同一個漢字地名,暗藏其下的讀音差異,就隱喻了一座城市的身世。同時也不忘提醒讀者,Taihoku 裡能聽見的語言,不外是台語和日語,但Taipei卻是語調鏗鏘的「北京話」。面對生活在「Taipei時代」的台灣人,只能繞路講起英文,或者就「……只好說起北京話。」--使用「北京話」作為現代台灣通行的語言代稱,甚至比「中國語」更尖銳的指出其中的矛盾;時至今日,「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再是那樣理所當然的「自我認同」了(但是一部分的台灣人還是願意有條件的充當「中國人」,比方文化上),但口中的語言卻被「北京話」這樣直面「政治」的詞逼得無所遁形。簡單來說,弔詭就在於,台灣人講的,不是「台語」、而是「中國語」或「北京話」。

書信

話語是種權力,有限的篇幅裡可以替自己辯駁、可以訴苦,在只有單方面的書信裡頭,讀者很容易就會認同敘事者,事實上也是如此。但本書中,讓書信的對方(明彥)潛伏在文本的背面,需要藉由此岸的告白才能輾轉理解彼岸,我認為這樣的安排,從形式到內容,都有作者刻意要追求的文學效果。

「康乃爾大學博士生安博森說,人類最怕的是聽到一半的談話。而聽別人講電話剛好只聽到一半的對話所以會感到焦慮,不舒服。……安博森解釋,有人在旁邊說話會影響認知機制。所以,他們會不由自主的被迫聽別人說話。不過,要是說話的雙方都在旁邊,可以聽到完整的對話,就不會覺得焦躁不安。」 [1]看著美霞單方面的書信,就能造成格格不入的不適感,這是形式造成的閱讀效果。縱使偶有回音,卻仍像是握著一截斷路的電話線,聽一個人滔滔不絕的陳述日常細瑣、強烈情感、到後來的百無聊類--無不都是聲嘶力竭、吶喊「是我‧在這裡」的同素異形體。然而回音的稀缺,除了放大歷史的漫漶、書信的佚失(中間經歷的時間變得具體;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證據」或者「史料」那麼難以保存,更遑論求證與對質),也更像面對一堵沉默與冷酷的高牆。

我們無從得知明彥真正的想法,他也有屬於他的哀愁與難堪吧?但這對故事而言並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是,隨著敘事進行,我們只能聽見美霞的心聲。明彥傳達的不是斥責、就是命令,像極了殖民地的人民抬頭看不見,卻實際存在的統治體系,層層傳遞、最後天羅地網的殖民權力。書信的敘事者美霞的身影,像一層層顯影的寂寞,被困在女性注定只能被擺弄的身體、封閉的社會處境、獨自處在多風多雨多瘴氣蟲鼠的殖民地。女性和殖民地的境況交織在一起。

男性、女性與身體

美霞一度是熱衷於「國文學」的文藝少女,崇尚代表了日本傳統的「短歌」與「俳句」。在明彥眼中,是一個固守老朽事物,不肯好好聽從他身為男性、身為一家之主、身為知識傳授兼啟蒙者的教導,去做「功課」或者「解悶」、研讀《愛彌兒》的無知女性,渾身滿是野蠻特質。卻不明白對於美霞而言,代表了現代學院知識的明彥,操作著關懷對象、研究方法都極其「現代性」的社會學,卻才是對及身的事物--本島環境、番人歷史、甚至妻孥家常,都「gongon」(憨憨)、最一無所知的那個。

作者對掌有知識者(向來是男性;向來是殖民者)的批判不言可喻。美霞向來讀不下吊弄玄虛的理論,少數讀下去的段落如書中提及的盧梭《愛彌兒》:「盧梭的思想好像盡量珍惜人與生俱來自然的型態,而知識是次要的。根據這樣的思想,極端的『書蟲』明彥,人生似乎完全被否定了。」(P.168) 不得不讓人聯想起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1990):「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女性似乎在跨文化的兩個女作家筆下,都隱喻著感官、自然、天人合一的「野蠻」。「少爺對於外界的自然真的有過任何興趣嗎?」(P.169) 彷彿是來自不同年代的蓋婭們的鄙夷--這個野蠻而洶湧的「真實」世界,在你眼中,似乎都不如你那節制精準、乾淨完美、「文明」的紙上乾坤。

專攻社會學的明彥,身體力行的卻是嘲諷美霞、對女性的貶損[2]。女性主義主張要檢視所有知識的建構過程,因為知識的建構必然涉及權力施展、利益配置,而男性在歷史上一直是掌握著話語權與知識秩序的霸主。亦即看似客觀中立、理性勿戰的知識裡頭,始終都內建著不公。而知識的擁有者(往往是男性)也嫻熟的運用這套知識,藉以向內鞏固權威、向外排除女性參與。P.162 中,明彥話鋒一轉,開始口若懸河談論涂爾幹理論,美霞便悄悄的退進了女性恆常的基地--廚房,繼續料理吃食生活、繁衍存續的大事。

美霞在時代的性別結構下,面臨的困境是有目共睹的。努力討巧賣乖、投其所好,但當「情色學」也不堪使用,一度因距離乖隔、肉體結合產生的激情,終將歸於落寞,兩人的關係也急轉直下。初期也許有著玫瑰色的期待,但婚後明彥常常遠遊不歸,或者辱罵挖苦,她只能被迫忍受;也在內地的婆婆(帝國政府?)、明彥(政權代理人、台灣殖民者?)一鼻孔出氣的局面中日漸憔悴。同時,她更面臨「雙重失家」的局面:身為殖民者女性,她並未享有太多殖民權力之利,相反的,卻要承受性別秩序之弊。來往於內台航線上,她感到浮萍無根的焦慮。在崎時,心總掛念著台灣;到了台灣,又盼望回到崎。她沒有明彥的法國可以依託(男性可以在工作上建構成就感、製造社會連帶,藉以轉移焦慮)。她既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像縷遊蕩兩端的孤魂。這個兩面不是人、「首鼠兩端」的處境,直到現在都還糾纏著婚姻裡的所有女性:「她」既不真的屬於這裡(婆家)、也不再屬於那裡(娘家)。

女性的身體就像殖民地一樣,在強大的父權/殖民意志下,幾乎沒有自主權,像充氣娃娃,頭和軀幹雙腿被恣意擺弄,連看來表現了性自主的「情色學」實習也格外諷刺:在「人形受孕與子嗣分娩器」之餘,就是一本正經、學著迎合男性(殖民者)的洩慾工具罷了。無論是資源的掠奪、或者傷害,都遺留在女性的身體。他殖民了她的身體,「他‧們」(複數的「他」)殖民了一座浮島的情感與記憶。

孩子文彥死後,美霞對明彥的抗拒更加明顯,甚至出現了一段不知真假(虛構成分居多)的身世自敘:她的股間長著利齒,把與之交媾的男人都「切斷」、血流致死,也因而被她的族人裝箱放逐,最後才被「美霞」的爸媽拾獲收養。我想起但唐謨談〈斷屌美少女:《陰牙人》〉(2009)這部曾經轟動男性觀影者的電影:「……自古以來女性的陰道永遠是男性征服的目標,幾乎從無反擊的能力。『陰道長牙』讓女性和男性『平等』了,因為女性終於也有的攻擊性的武器,可以把男人那一根一口咬掉。」在一個遙遠的夢境裡,美霞的期待被具現化:她能夠期待自己(和所有女人們)脆弱、被殖民的身體,長出足以和男性的侵略性器相抗衡的武器。

人類眼中的世界並不是物理的世界,而是覆蓋了一層「意義」的世界。身體就像土壤,被灌溉著意義。尤其是女體,受男性(作為有權者)指物命名、發號施令,錯織在嚴密的意義牢籠中,動彈不得。書中的女體病變,都指向殖民地的苦難。反覆的懷孕、流產,像書寫一部滿目瘡痍、難以產出的歷史;月事乾涸是嚮往「成為陰牙人」而不得的女性,身體本能的消極抵抗。夭折的孩子們,則總讓人聯想到「無以為繼」。

結論

忘了誰說過,台灣的歷史是一部減法的歷史,為了鞏固權威,新的執政者總是用盡手段,刮除上一代執政者留在土地上的痕跡,卻也消滅了常民居住者的記憶。所以新的世代像被下了「空空,遺忘」咒,歷史和未來同時缺席於人們的思考,「當下」被放得無限大,因為不知從何處來、也就不知該往何處去。每一代人都以為自己沒有歷史的負累,是全新的人種(那些如今看來陳舊、卻實在空洞無根的X、Y、Z世代……),不知記憶本身就是一種責任。

台灣從歷史的開端,就是門戶開放、乘載多元文化的海洋國家,交織在大航海時代的世界體系裡。我們或許應該把台灣演算成加法:拉出線頭、細細審視每一道歷史的織線,選擇哪些是今天的「我們」(作為一共同體)需要繼承的精神遺產。當然許多歷史編織著仇恨和傷口,我們也應該小心翼翼的翻起紗布檢視。可以用雙氧水大力消毒,可以紓緩療程,但不能簡單遺忘。遺忘是對時代的受難者最大的背叛。

這種歷史的積累,關於「血緣或者文化的混生」這樣的描述,總讓我感到不敷使用。在台灣這樣的土地上,混種即是純種。且容我引用湯舒雯的〈藍駱馬〉(2007),作為結尾:「駱馬雖然看起來像是駱駝和馬生出來的孩子,但實際上不是的。駱馬就是駱馬的孩子啊。這是真的。」

 [1] 〈聽別人講電話真不舒服 因為就恨聽一半〉,2010年9月26日,yahoo!奇摩新聞。

 [2] 或許苛責了,畢竟20世紀初的社會學對於性別的關注付之闕如,需要到1960年代第二波女性主義抬頭之後,才有較深刻的發展。然而身為那個時代不可置疑的「知識份子」、又以社會學為專攻的明彥,我想指出的是,期待他能有超越時代的進步思想、及其實踐,應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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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小丑。其實我們
痛恨、或壓根不相信自己扮串的這場劇碼、不相信觀眾的掌聲,但還是得煞有介事地照本宣科,去進行那高空彈跳、飛越火圈、馴服猛獸的勾當。無賴常常不屑自己在做的事,他認為他人眼前的形象,無非逢場作戲;他相信惡意比善意容易。也許,蝙蝠俠裡的小丑,才是「替天行道」的那個:他是人們內心黑暗、失序的總和,最殘酷暴虐、卻最「真」的那一面。

只是真並不說明善,群聚而相互來往的社會生活,使這些暴烈必須收斂,野蠻要被馴服。你這座地獄需要束縛;是在這個意義下,他人才可能成為地獄。歷經了虛無、嚮往過混亂,我們這些凡骨俗胎,會不會,最後就是得學會折衷,服軟,對世界妥協。因為我們是渡邊、「是決定要活下去的。」沒有天縱英明,不能無賴到底。「我」(太宰?)則並非如此。他信奉自己,他無以名狀他的格格不入。他「進不去」(從我們的視野應該是:他「進不來」)這個(我們身處的)世界。他不屬於這個「虛假」、墮落、無意義的世界--所以死儼然是他的唯一且必然的結局,惟死能保全信念的貞節。

但我大概還是要說,至少我是不同意的……我知道為什麼自己始終讀不懂太宰、進不去《人間失格》。說素樸的道德作祟也好,社會化特別成功也罷。人是被編織在意義、情感、同時也有關係的網絡中的,有時候就是要為了「責任」這樣的肩負,早睡早起,健康幸福,「好好活著」。人們就是永遠,要在內心不斷擴張自我、和外在的節制之間摸索平衡,如一趟永無止境的折返跑,一次又一次的協商。能夠「極端自私」,實在是一種階級的特權,奢靡的實踐啊。因此這個「碰到棉花也會受傷」的膽小鬼,令人憤怒。「我的不幸乃是一個缺乏拒絕能力的人所遭臨的不幸。」(P.145),他既要卸責(是別人該被拒絕)、又要自責(但我無法拒絕),益發洞穿我的鐵石心腸:我沒有辦法真的同情這個矛盾往復、自憐自艾的「我」。難道我們可以同情惺惺作態的連勝文?(誤)「貴族原罪」的說法雖有卸責之嫌,卻也不無道理,好像此身努力都被父輩的家世功業一筆勾消;但放在《人間失格》的「我」身上,蒼白憂悒可矣,卻要無端株連他人,那些動了真心、能夠生死以之的女人。他的倖存落實了罪惡。(即便女人們的死,好像也是求仁得仁)

整個敘事被前後二記裱框起來,因而可以暫時擱置評價(雖然就是氣呼呼的啊),敘事之間的落差形成戲劇化的張力。或許作者寫來是為了諷刺,我卻讀到救贖:最後無賴如「我」,始終希望自己、是「像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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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貴族,是我們的罪嗎?」這是連
勝文的吶喊嗎(誤)?包含《人間失格》,太宰治都寫了一個沒落/墮落貴族,嚮往「常民」生命卻弄得一團糟的樣貌。這貼切的隱喻了「左派」的困境:「施予幫助」的人,與「被幫助」的人,是兩群人。理論異化了自身。除了難以成為「他者」、也暴露了替「他者」代言的困境。

對直治和畫家而言,頹廢都是種張致作狀。只是直治深刻意識到自己「沒落貴族」的身份,自暴自棄,刻意蒙塵,以為自己終能離一般人近一點。這組對照凸顯,經過反身性的思考、持有中心德目,和見風轉舵、漂浪而為,始終是不同;「狂歡」(湊熱鬧)與「有主義的狂歡」(後現代主義顛覆道貌岸然的國家機器)是不同的。

我很愛結局。結局裡甜蜜的復仇/反叛是只能屬於女性的。女性擁有「再生產」(生命延續、提供下一代勞動力;幫助這一代勞動力持續進行)的能力,向來被男性控制成生殖、家戶勞動與情感撫慰的工具。這份女性的正義及其報復來自於:我可以擁有你的一部分,與你一直走下去(儘管你並不愛我);並以此向「古老的道德」宣戰--對糾纏在血緣裡的貴族遺緒宣戰。然而弔詭的正是,若貴族血緣是個詛咒,「我」的懷孕分娩既是愛的見證和護持,卻也註定了詛咒的延續。這則故事的結尾也是另一則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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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讓人,得以成為人?大二時的生
態通識課,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很 八股:試說明何以「人之異於禽獸」? 基於對「人性」的懷疑,下筆時一直很 猶豫。後來讀到《共病時代》,論證人 類與動物其實面對諸多相同疾病,卻在 進入人類醫學的理解系統時移形換位, 對同一種疾病抽換了詞面,彷彿從頭到 尾就是不相干的兩件事,以此說明我們 面對人類自身,總是刻意過度放大了與 「異種」的差異性。這讓我認為,需要 指認、論證「人之異於禽獸」,與其說 在尋求事實(物種分類、哲學定義), 不如老實承認:是種近乎心理治療的需 求。

2008年野草莓運動的紀錄片《廣場》 (2010):「在這裡,我們為了成為意 義上的『人』,退化成一個個的身體……」 這個用身體去堆疊、努力企及/還原的 「意義上的人」似乎可以當成關鍵,拉 開了「獸性」、只需要滿足本能的那一 面--人類食色性也,也渴望自由、渴 望權利。〈山月記〉裡的虎則用長長的 自白,揭示對藝術的嚮往、成就的追求, 那是人類李徵異於禽獸的部分。

小說同時也鬆動了人優位於獸的階序。 李徵生而為人的社會處境、心理狀態, 使他貌變為獸。但在這個意義下,卻不 像「退化」:「現在變成老虎之後,反 而能夠冷靜地去思考,產生更多的發現 和對人生的體驗。」卸下人性的鐐銬, 突飛猛進得天人合一。遺憾的是「現在 心中即使出現非常優秀的詩句,也不知 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發表出來。」文字 (或一切藝術型態)成了一種展演,標 誌人類獨有的技藝,但這個技藝只能用 來規訓、卻不是靈光(多動物性的一種 能力)本身。人與獸、野蠻與文明、藝 術的形式與內容,像一只反覆流穿的沙 漏,成為永恆的辯證。

人類擁有的所有技藝與才華,本都讓人 半信半疑。但是,是不是真有才華,要 做了才知道啊。要不斷用出手去換取, 以寫去博弈。「人性本X」是個虛妄的 命題:人性不該在真空中談論。才華也 是--面對整座文明建構起來的知識系 統、和恆河沙數的歷史對手,擁才自重 不啻蜉蝣曇花;然而也正因如此,必須 花一生的時間試圖證明;在時間的流動 裡形塑,逼近文明的最高級。若龜縮著, 那就在意義上真正變成獸,從靈光與再 現的抗衡裡自我抵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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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大叔的狡詐,從《挪威的森林》以
來就不曾避諱。以直子為核心,環繞在主角渡邊周遭的死亡,是被回憶拉開一段安全距離來檢視的:37歲的渡邊可以安心的凝視年少的傷害景觀,像隔著厚玻璃觀賞一頭珍禽。《沒》從想死到活下來,中間漫長16年,牽攣乖隔,卻一改以往,不在回憶的餘裕裡坐以待斃,主角(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本人)主動(或說受建議、軟被迫)展開一段上溯,一趟面向鄉愁的巡禮,追訴被棄的理由: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寫來舉重若輕,卻是驚心動魄的心理治療。可以說是人與他人、與群體間的信賴鬥爭(好怕被甩,好怕莫名從中脫落),也可以說是現代社會裡個人被原子化、從古老群居共同體中被放逐,一脈相承來的恐懼。--只是他回頭去追問為什麼。

也許如果這本書單獨看來,不免顯得扁平。但若從大叔年輕時代的手筆一路讀將下來,他訴說的價值轉變了;他筆下的人物不再那麼虛無,對生命的暴虐無所謂、甘願受其擺佈。他想理解從前那些傷害是怎麼了。一旦他決定不繼續若無其事,傷害的砝碼就一點一點移動,以追問、以直視傷害,使天平往自己傾斜。儘管最後答案可能很荒謬,儘管那麼痛,但會不會真的也有一天、能夠癒合的可能。謎樣世界的建構者村上在書寫的世界外衰老,漸漸變成了療癒系大叔。裡頭有些什麼不能不讓人動容,並且為之敬畏。比方生命,和光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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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讀村上春樹的《約束的場所》(再次批評書名:《約束された場所で》應該是「The Promised Land」, 應許之地。白話文是:在那曾允諾我的地方),對照在地下鐵遭受沙林毒氣攻擊的局外人,我更想知道被視為現代日本最著名的「邪教」,教徒們究竟何從表述自身、用什麼論述安置自己?也許也跟自己的處境有點像吧。我現在對這種粗糙、武斷的「他者化」,感到非常厭倦和保留了。村上戳破的,是日本媒體、人民藉由神秘化(刻意不想看透)、他者化(打成邪魔歪道)奧姆真理教,羅織起「自己必然正常」的連結。奧姆的信徒也是異質的,也有各種需求和想法;有心悅誠服、有功能取向(身體真的變健康了)、也有懷疑與不信、背叛與脫逃。大部分人都能指認施放沙林毒氣是「不對的」,但也能理解如果在同樣的情境下,他們不必然就有足夠的道德勇氣或者理性,去否定或迴避層層發號下來的命令。村上在書後說,未必「我們」所謂的「企業」(或者以此為象徵的整個現代社會)就如此迥異於「他們」的「宗教」。事發後,大部分教徒都離開教團,但仍有人選擇待在教中。原因是他們當初正因為無法接受俗世的價值(或者無價值),才選擇出家投教。儘管教事有變,天地之大也無處可去。書名其實就是這樣的反問:當初奧姆真理教(或者教主麻原彰晃)所應允於你的,如今仍確實如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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