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書和電影等等》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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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說了張大春壞話,但確實不知道怎樣算是比較好的文白節奏,隨後就幸運的發現唐捐。同樣是大叔,有點譏誚,愛講冷笑話,卻是比較高竿的那種,同桌正妹不用勉強才咯咯笑的那種。

聯合文學這個系列雖名為「品味隨筆」,不過好像更是一窺作家們卸下正襟危坐(如果有)的妝容後,俏皮的臉書體。短得像詩,又沒有詩那麼晦澀。可以更貼地生活,接近作家本體(如果有)。這樣說來,我應該還是比較喜歡散文。而且跟大叔大春拿出來獻曝的「例文」相較,更有活人氣味,雖然唐捐都自詡詩佛死相。可見他還是傲嬌。

惹眼的文白比例,在唐捐大叔筆下也調製得恰到好處。他說他相信古典是養分,但就像地底開採的石油不會直接拿去灌油箱發動汽車,其間有賴轉化。“我始終相信古典是取之不盡的油田,但必須經過轉換的程序,乃能發動現代的大機械或小家電”(189)這個譬喻太合用了,我沒有說誰是試圖拿石油去灌人汽車喔。

唐捐的轉化我認為是成功的,會讓你覺得淵博,讓你不覺得酸腐。唐捐說西方人以鍊金術比喻,東方人要用煉丹術為之。那他文白的張弛有度,顯然已經調配了恰到好處的鼎鼐、風爐、火候,水銀和朱砂。內服可能會死,但看著也有益身心。

他說自己的路數是所謂「魔鬼化」或「逆崇高」,「變麒麟為野狗」(189-190);也說沒有典律,即沒有破格,兩者實為一體。他自承從詩而言,但我對他詩不熟,單從文來看,可以感覺他搞怪。但說成魔成狗,也沒有那麼下作,更多更無聊低級的作家。但他發言的對蹠應該是他現在還身處的中文系學院系統。那個崇高太崇高,可想而知,任何一點小奸都會成為逆反。不過沒有典律就沒有破格,既然已與中文系孿生,不妨就大開大闔的,成為祂的畸胎吧。

而且我還興奮發現,「世界病時我亦病」,我和亦是同義反複耶!簡直就是隱隱對我的趁亂告白,我也就老實接受。“人有肉身,遂受愛慾拘執,這就是病。如果這就是病的話,我想,此生注定是難以免除的了。生病如此美好,心猿亂跳,意馬狂馳,詩卻悄悄地發生。”(254)你看看這四通八達的超展開超連結--不管是唐捐與世界,心智與肉身;創造者與受造物,詩人與詩,或者作者與自作多情的讀者,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患病與共,物我為一。我愛這人溺己溺,癰疽大同的世界觀。

這應該是我最近讀得最有興味的小書,所以發願要寫一篇古椎又破病的小短文送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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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春從《大唐李白》喪心病狂的訓詁成癮,搖身一變寫出教莘莘學子「寫文章,不要寫作文」的《文章自在》。立意美好,我也很受教,想看大作家的文學教育高見。只是不得不說,他筆下的文白比例,不會已經到了脫離這本書目標讀者--所謂莘莘學子們--的地步嗎?我讀來總覺得餖飣酸腐,不是用典問題,是太脫離現代日常,和可想見的閱讀基礎。我好奇有多少小讀者能看得下去,以致發揮本來的用心?不是讀者笨,而是作者太自我感覺良好,放不下他一味的手筆。

或者,張大春的意圖依然是--自許一幢鎮守著源遠流長中華文化的瑰寶堡壘,在城邦將頹「年輕人連字都寫不好」、黃鐘毀棄「被不會教文章的大人所害」的世界裡,打造一個不顧突兀,屹立不搖、永不言敗的古典流派呢?我很推崇張大春對國學(他稱舊學)的鑽研和推廣,也仍然認為他是台灣最聰明的作家(之一)。不過他文章本身的詰屈聱牙、因為這份詰屈聱牙而顯得旁枝斜出的議論,都讓我漸漸不太耐煩。

他的序裡說,自己沒有出過一本真正的散文集。其實我們也很能了解為什麼。因為他的例文,不是不精采,只是沒有那麼精采。除去歷史風土與文本考究帶來的充盈,整個結構有種斧鑿感,幾乎開篇第一段的口氣就告訴你:我要寫一篇散文囉。

我很怕這麼一個博學的作家,也終將變成脫節於時代的大叔,只能看著他身邊的年輕人們魯魚亥豕(白話文:錯字連篇)、罹語言癌、背反且漸行漸遠於他所信奉的文學美學,而徒呼負負,而「擔憂啊!」

看我就算唱反調,也還心存致敬,都把畢生成語絕學搬出來啦。

有一種長輩,非常博學多聞,但是從他的語言裡能察覺到,概念化現象的能力、論證能力、問題意識的缺席,所以偶爾有令人咋舌的見解。例如面對「文白之爭」,也只能聊備一格的說「這是個偽命題」「文白只是不同密度的語文組織方式」,甚至出現“我常想:古典詩之式微,不特是現代化社會裡的語文教育之窳陋不足以支應,更根柢的原因恐怕是我們實在不甘心、不習慣、甚至不敢於面對自己還有另一面幽微曲折的角落。然而,容或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設想:一旦最不能浮現在生命表象裡的邃密之地得以墾之掘之蒔之藝之,即無腐朽。”(149)

--除了修辭障面來,還是要果斷清醒的問一聲: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你認真的嗎?

對,我就是想刻薄,主要是大作家已經不需要人錦上添花。然而,如果不把這本書當成「學子為文教科書」,而以「作家養成先修班」來看,我認為比較可以理解,也做得比較到位。這本教入門操作,《小說稗類》當理論啃,或許相得益彰。但市場定位錯誤,只怕事倍功半;自我期許太高,可能會讓小說家對這膚淺的語文世界更多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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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讓我大哭多次。故事本身已經夠豐富了,實在很難再置喙什麼。比較想提這本書的社會效果。其一是很感謝這些敏銳、聰明的記者,他們是這群小人物的喉舌。相對於同時期另一本寫大人物的《華麗的告解》採用抽離的第三人稱視角,讓採訪者董成瑜始終存在;這本《有故事的人,坦白講》則選擇第一人稱,讓實際操筆的記者隱沒,把故事擁有者推到第一線,成為臨風顧盼的主角。他們的人或離奇、或衰尾,笑罵由人。第一人稱敘事,也給讀者非常強烈的punch,彷彿這人就在眼前,跟你講述他或她的大起大落。你肝腸寸斷,他早已不帶喜怒,信手拈花來。

其二,書寫是一種奢侈的實踐。白話文是,幾乎是一種特權。誠然今天文盲幾乎不復見的台灣,人人都能寫。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寫作資本」,包含你或許相對有閒有錢,而且能夠邏輯清晰、架構儼然,以致利於傳播的寫作。「識字」人人都會,但「說故事」並不像直覺那樣容易。何況故事要能被聽見,也許還有賴傳播的外部條件,也許是社會網絡,也許是操作自媒體的能力。這些我們這世代的「本能」(也沒那麼容易啊對吧),對於這本書裡的「小人物」,其實早就隔了階級與年紀的溝壑。

還有一點則是,要提筆寫作,首先得覺得:自己的經驗值得被留下來。我相信寫作者常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就是:這有人要看嗎?我寫這有什麼意義?--許多人這一輩子都在他的人生裡,也許只覺得狼狽、木然,從沒想過記錄、傳播,也就很難進入公眾視野、成為集體記憶。且不說庶民史的重要性,單說我們的社會非常需要異質的寫作、不同的故事,而不是只有已經擅於記錄的,某個特定族群(受過良好教育、具有一定品味、寫作能力與傳播條件)的寫作。

比方我常好奇,在工地作工的人都在想什麼?[2017/02《做工的人》出版]我的駕訓班教練的人生風景是什麼?(by the way,我決定不再跟他置氣,是看到他LINE的狀態還兼差做機場接送,我氣就虛了。這就超有故事的吧)跑夜店、開跑車的紅男綠女人生怎麼過?吸毒者、娼妓、街友……乃至於家裡的老太太,不識字,坐在門口看人車像走馬燈日日一樣跑過,度過一天的我家外婆。如果他們可以提筆寫作,會怎樣記錄自己的故事?這本書給我們這樣的契機,記者以口述史的細膩,為我們留下一個時代,燈光以外的黑暗。而那些黑暗,或許才是真正發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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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全劇的結構很鮮明,大型事件有如過山車,這些事件橋段也因應著外在政治時間軸的改變,與史實呼應。不過時間軸裡主旨不曾變,女主角戴九蓮周旋在各個勢力之間,高密的每支武裝部隊幾乎都跟她有一點關係,她要想辦法讓所有橫生枝節最後都平安無事。

我是用1.5X倍速看的唷啾啾,所以節奏緩慢沒有妨礙我,劇情薄弱也不算很大損失。如果用原速度來看,這篇評價可能就要重寫。數位時代的影像閱讀,讀者終於有比較大的權力決定閱讀的質地。

雖然劇情節奏、邏輯和還原時代的程度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人性的真實。本來想說破綻不算多,但好像無法包庇,確實有時太仰賴巧合和非人的技術能力,不符事物客觀真實。但在主要的劇情上,常常把角色逼到只剩幾種選擇,而沒有一個選項是不需要智取、不需要犧牲一點東西,於是角色可以在這些一波波迎來的情感掙扎中顯現出不同的性格面向、情感張力,隨之整個形象飽滿起來,不需要演員浮誇的帶著觀眾自作多情,這是劇本成功之處。

第一部分是女主角九兒嫁進單家,重現顛轎、野合這些電影版的經典橋段。余占鰲落草為寇,九兒和新角色大少奶奶的宅鬥。再來中間一大段是官府和土匪的PK,土匪之間還有不同勢力的傾軋。

要特別說一下國民政府高密縣長朱豪三這角色,演員好,台詞好,角色好,很像所謂的「清官」或「酷吏」,很難簡單判斷「這個人是好是壞」。道德評價的艱難常是佳作的要件,黑白分明的劇情是投觀眾人性所好,但不是再現人性真實。

最後10集就是前面的伏線:日本皇軍進高密展開統治。雖然是不可或缺的轉折與大高潮,但作用卻適得其反,有點像機械降神:本來利益衝突、爾虞我詐的各方之霸,忽然都必須在意起民族大義而一致對外起來。不過特殊條件造就特殊後果,而且這是原著小說主線必然,也不能說錯,就是用力過猛,人性真實就弱化了。

但這個轉折除了觸媒角色關係的變化,又是重要的象徵。《紅高粱》的故事發生在近代中國改朝換代最紛亂的時候,現代化的鐵蹄滴滴響起。告別了封建,不准向縣太爺磕頭,但民國縣長基本上跟縣太爺沒有差很多。對外戰爭來了,亂局下秩序重洗,救亡圖存出現國族認同,一改過去大部分人只知高密、山東,不知中國。下一代人終將能與上一代人有截然不同、近乎斷裂的生命選擇。一代代人像高粱,死了又生,千百年如此。我看到這裡超害怕,如果我的未來早就寫在父祖的過去,那到底為什麼值得活?現代化一來,可以搭火車去青島上大學,可
以讀了梁漱溟回家改造鄉村。時代允諾了自由,當然也附贈了風險。

不知道中國影劇裡蔣介石是不是都這樣軟腳,反正老蔣旗下駐派高密的中央軍整個窩囊廢到不行,跟地方官府內鬥內行,不知該說是老K本色還是對岸長期經營的老K形象工程。也有個角色從毫無敘事動力(不知他存在的目的是什麼)、一打醬油的,躍升到左傾、參與共產黨,而後回高密協助余占鰲隊伍level up。嗯,這英雄工程倒是不著痕跡。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面對可能挾帶通關的意識形態,呃也可能是我自己太戒慎恐懼,但還是忍不住入戲,潛移默化的覺得國民黨之腐敗、日本人很可恨。中國的戲劇如果在戰後不斷復述這樣的仇恨敘事與日本形象,要人不恨日本是滿難的。他者的建構歪歪斜斜的摶成了自己--那台灣的他者是誰呢?也因而很能想像,如果那個時代的熱血兒女穿越到台灣、或活到了現在,就是身邊很奇怪激動的老爺爺奶奶們吧,看到我們這麼深愛日本,一定也暴跳如雷。但此一時彼一時,人一代代汰滅,直接相迎戰爭的不再是我們,時間過去會有新的安置與詮釋。

何況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歷史。當時的台灣確實是日本(的一part),當時的台灣人就是日本人啊*。爺爺奶奶或還在學舌罵皇民的人,如果能正視這件事,就像在島台灣看中國電視劇,知道集體記憶是被塑造出來的,其來有自。真希望對差異的理解能夠超越政治利益的謀畫。

但我猜測,也是這樣的差異,讓這齣戲在台灣幾乎沒聽過。看看也是鄭曉龍導的甄嬛傳。因為歷史的歧異導致帶入困難,不管是對日抗戰,或厭煩於always對日抗戰,或遙遠如中華民國在大陸的故事,或近如對岸再現的民國統治。怎麼看這些意識形態都不討好,台灣觀眾都很容易無感、扞格、或受傷,難以具備傳播的增益條件。

我看《甄嬛傳》很多次了,而且就像最好看的書一樣,可以隨便翻開一集津津有味往下讀,或放著當廣播劇來聽。重新看劇能跟編劇站在同一個高度上,到角色代表的人間悲哀。因為你已知道角色後來的命運與悲劇,所以知道哪些不經意的話脫口而出卻注定落空,或者不小心在往後將一語成讖。已知他何時死了,怎麼死的;或者終其一生不會有子嗣。在此刻你成為預言不被相信的卡珊卓,徒勞無功的薛西佛斯,不能伸進這些角色的命運裡替他扭轉乾坤,只能一再重播事情的發生,讓人格外理解以整個角色生命史為代價的深刻。

有點想接看《橘子紅了》《像霧像雨就像風》,周迅的時代劇們,不過已累。中華民國史、中共發展史、日中戰爭、國共內戰,倒是很可以複習一下。也頗好,以前被教科書灌歷史,到取得新視角可以檢視台灣襲捲進東亞近代發展的牽扯。先擊碎神祕的中華文化道統-中華民國政權史眼鏡,再拼圖一樣一片片拼上周邊國家的近代歷史,和錯綜交織的國際秩序、國族權力配置。發現好多條關係的蛛絲都黏向台灣。重構當中,一個立體的台灣才漸漸浮現。

我還滿享受這樣的過程,但也知道這不是輕而易舉、理所當然的。比較自然而然的,就是不曾置疑從小被教著背誦而相信的東西。不怪他們。如果出了一點意外,我也不能是現在的我。戴上新的鏡片後,會活得比較小心翼翼,比較累,隨時警惕被宣稱的真理,尤其來自國家或權威們的暗渡陳倉。在真理倒塌後的廢墟前進的動力,全憑一己的求知慾,但那也是最屌的引擎。開始摸索複數的真相、看見模糊的鬼魅,而不是過去天圓地方、包山包海、解析度過高,上帝坐在天庭裡一切就和平了的黃金秩序(《荒人手記》)。

最後,真正的CP並不是周迅戴九蓮和朱亞文余占鰲,他們只是巴掌炮友,忙著發出啪啪聲。真正的CP是余占鰲和張俊傑!一起出生入死,從刎頸到吻頸;武攻文受,多元成家。攜手扶養豆官,上演兩個爸爸,全劇終。

*當然,這是非常簡化的說法。殖民地台灣確實屬於日本帝國的「版圖」,島上居民「國籍」是日本。但他們是否認同自己是日本人?卻顯然不盡然。國籍亦無法證成願意背負共同歷史的「我們」。此處之說,實屬權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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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本我沒辦法嬉笑怒罵寫心得的書。駱以軍說他年輕時獨居在陽明山上的宿舍,深夜讀完忘了哪本大師作品,焦躁得沿著山路低頭疾走。我就有這種被巨大的什麼震得五內洶湧的感覺。

讀了藍博洲我才知道,歷史真實渴求一種更完整、更人性、更能重現脈絡複雜的寫作。教科書上的歷史不只意識形態陳舊,敘述也如一副枯骨,需要這種栩栩如生的還原(雖然是虛構)去長回時代兒女的血肉。最好的不只如此,最好的是這群年輕人,和今天台灣幾乎哪一種聲音都不相容。治史的永遠是勝利者、永遠是操控「現在」最宏亮的聲浪,所以聲聲呼喚「獨立」的今天進步青年,與等待「解放」(沒錯,共產黨語境下的)的昔日進步青年,只能相隔五十年的光陰,彼此相見不相識了。

而恐怕這種不相識,是危險的。沒辦法問客何處來,「我們」多半笑不出來。「我們」自認為主流,自以為時代的寵兒兼代言人。「我們」氣勢高漲,磨刀霍霍向苟延殘喘、多活了五十年的老K。也許基於戰略需要,必須站在過去黨國一切意識形態與立場的對立面。但也跟著忽略了,也許有非此、也非彼的立場,遺失在時間的洪流裡。《台北戀人》書名多好,像偶像劇,卻只能是一齣時代悲喜劇。戀人們戰友之間商討的是,我們不必得是共產黨;但還是附和著革命(至少言辭上)、期待著解放。內戰戰況不斷從大陸戰場傳來這個孤懸於疆域、身分和訊息的外省,白紅區此消彼長、解放軍雄師渡江,白色恐怖的內部整肅日益收緊,匪我分明、漢賊不兩立……那個時空裡,小小的人兒注定沒有太多選擇。

後來的報導、平反、補償,都說是「抹紅」,是還以清白。但欲潔何曾潔?就算真的是紅又如何?不必跟著無條件恐共。21世紀的我們固然可以後見之明,批評、恥笑失敗的共產實驗,但馬克思以降的左派思想不曾死去,甚至復興成一種時髦的自我標榜。我們況且如此,何況20世紀上半葉的知識青年?只要血稍微不冷一點,很難不受社會主義的吸引,不受投身革命事業、實際改造世界的誘惑,那是極為合理的選擇。再說還有一個時時刻刻思想檢查你是否純良忠貞的昏庸黨國,擔任共產黨最佳神隊友。丐幫的人數是皇帝決定的啊,老大。拋頭顱灑熱血,兩個時代的青年沒有太大不同,但我在意的是那不可忽視的相異。

沒有對這種全然殊異於今日所知立場的見識,是責無旁貸的狹隘。以為自己是且始終是正確的,不過是過度膨脹。有了見識,才能奢談理解。有了理解,才能再談寬諒。我們還是能保有立場,屬於時代的政治主張。但唯有理解,才能把原來不屬於「我們」的人,從歷史的視野納進共同體的想像裡。

這是一個亂世,但心中還是要懷著愛。不就是書裡青年們以身為度的示範?不然若他們地下有知,應該會嘆何苦來哉。

我不太信任網路能成為自由交換的言論市場,帶領我們打造更好的公民社會。就是太快速了,太快速夾帶情緒,太快速劃分敵我。都要從頭細數台灣是個海島國家,有一波波遷入、不同軌的歷史文化--卻在意見牴觸時,很難從一句諮商起手式開始:嗯、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話術不是都那麼市儈,溝通就是為了爭取意見的受眾,將來進行改變的利基啊。抱負很大,相忍為國嘛,不要都急著打臉,排除那些不夠符合共同體條件的人,不夠獨、不夠愛台灣。這些渣我們還沒聽夠嗎?

語重心長完,想提陳映真。小說〈趙南棟〉裡,關了幾十年出來的老政治犯發現兩件事:1.自己不認識眼前這個,車水馬龍的地方了。這是他曾經為之搏命、青春煙消雲散的故鄉嗎?2.沒有人記得革命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耗費幾十年的光陰,是為了換取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他不確定世界是不是更美好,但他確定沒有人在意,有人曾經為此付出一切。

因為不記得。不記得不是罪,是遮去真相、不讓記得的罪。但是使人記得,是記得的人的責任。

我和兩個朋友分別推薦了兩本書,《台北戀人》和一本哲普書。他們不約而同回我:第二本感覺很有趣!我都要強調:第一本也很棒!但是,的確需要一點歷史背景……。不管是回我「哈哈,我歷史都被當」的單純,或者我明白這個「歷史背景」,根本不應該被說「難」、被反射的聯想到「無聊」,它分明息息相關,我們根本須臾不曾離也,而感到難過和不值。但抹著鼻涕還是要前進:去推薦和轉述這段歷史,去阻止健忘對記憶的蔑視。我們需要更豐富、更完整的集體記憶。就算要直面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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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剛過,臉書上當然又湧現一波知識份子的痛心疾首,與幾乎必然而來的對這種痛心疾首的頗有微詞。但就我的觀點,有這樣的喧鬧,聊勝於無。無論是不是作文比賽,都好過安安靜靜,恍如無物。

這不就是藍博洲要告訴我們的嗎?戰後的台灣,物質世界百廢待舉,心靈世界也是兵馬倥傯。有一群在日本統治下,卻一心嚮往「祖國」的青年,願意在戰亂中潛回大陸(對的,對他們而言那是大陸,不是今日台獨青年們堅持的「中國」)幫助中日戰爭。戰後回到台灣,也許從此時或更早,漸漸接觸了馬克思等風起雲湧的進步思想,遂左傾,跟眼前這個滿目瘡痍的國民黨比,更認同那個更具理想性的「紅色祖國」。

國民黨潰敗來台前後,許多台灣人都認為國民黨撐不久了,獄中有待發落的政治犯甚至會受管理人員關照,因為這些滿口社會主義的人,未必不會成為明天的統治階層。然而韓戰爆發,美軍巡弋台灣海峽,從此改寫了國民黨日益崩壞的進程,找到了戰後東西冷戰陣營的一席之地。一如聞風喪膽的麥卡錫主義,台灣的內部綏靖也正式展開。

這段歷史,國民黨不會告訴你,今日的台獨論者也不會告訴你。也許只有中共因為意識形態的親近,可能願意記得?但也難說。至少這段歷史,就不是從中共那裡流出來的。是作者徒手,近乎苦力,在湮滅的時間裡拼湊出來。

歷史不是理所當然的,歷史不斷在變動。記憶不是理所當然的,記憶會被屠殺、被焚毀、被禁言。

認同不是理所當然的,不是想當然爾線性發展的。「台灣人」、「住民自決」或者「台灣獨立」,不是本來就有的。在那被不成比例縮小、忽視的歷史裡,喊得比較大聲的可能是紅色祖國萬歲。

所以就算現在「我是台灣人」「我主張台灣獨立」也許漸漸要成為主流,也不必像你曾憎恨過的政權一樣,要滅掉北京語、要人滾回中國、要時時刻刻自嘲「雖然嫦娥不關我們的事」屏除所有可能的「中華元素」以示自清……我想要的國度,是人人不必自我審查,不是在文化清算,或文化減法。毋寧是:我們來看這些國家機器造成的傷口,來看怎麼建立一套制度防止我們好了傷疤忘了痛。但不要再在庶民生活裡劃分敵我,糾舉誰不夠「台」。我要的國家,是清算政權暴力,但人民相互寬容。跟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台灣人一樣,你不必同意,但可以
選擇理解。

很多糾結於「此時此刻」的現象,都要從歷史裡去望聞問切。而那會告訴我們,人類從來也不是那麼同質的群體,我們有不同的情仇愛恨,在時光海洋裡沖刷,在不同的遭遇裡形變。此時此刻的面貌,曾經有無數思想情感的機緣湊泊。不知那會不會讓某些也許仗著政治正確,卻愈來愈畫地自限的論者,能更謙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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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很愛《愛的不久時》,張亦絢有一種奢侈的靈光。我甚至私心認為那是惟有同志屬性與身世才能長出的魔力,她現實生活中鐵定是個怪人,但在寫作上變得這麼獨樹一幟。喔另一個靈光噴得滿身的作家是李桐豪,不過帶有男同志特有的賤。

2.
原來我逃家的慾望,跟「不想成為中國人」的慾望是一致的。張亦絢再次魔術般讓兩股「權力」綰合為一,互成倒映--小時候在家庭裡,是那麼頻繁感覺到挫折,深沉的無力感。什麼都控制不了。相反的,幾乎處處受控制、被擺佈。那些規則是毫無道理的。只是爸媽(不)喜歡。我曾是如此幼小以至於爸媽拳腳相向,我無能為力;他們互相咆哮、拉扯,復又下次碰面時口蜜腹劍的笑;母親那樣精神分裂的告訴你:即使他破壞了我們全家,你也還是要尊重他……而更不時要受情緒波動的母親找碴,無故飆怒。她一陰沉,沒人有開心的權利。

天威難測,權力的施為可以如此恣意。那是即使逃家數年、修了政治學的我,依然沒有連結在一起思考的事情。我首先接觸到的政治,並不是吵吵嚷嚷,每逢選舉總還是要鞠躬哈腰、討好我,終究天高皇帝遠的政治;而就是家庭。

身為台灣人,和身為哪家人,都是沒得選擇的。

而張亦絢讓國族認同的公政治,和性別認同、家庭鬥爭的私政治,用前後景深、相銜、最後整編(黨外的政見發表會變成爸媽偃旗息鼓、全家和樂融融上館子的歡樂天堂)的敘事手法,彼此為一了。凸顯出來這些場域的運作,其實沒什麼不同。即使是記憶--這部書之所以被生產的原因--也都受弄於政治。雖然小說第一頁就否認了這有什麼「政治意味」:“或許有些政治意味吧?別嚇我,消滅記憶怎麼會是政治呢?一向就只有記得、不忘記,才稱得上政治呀。”開宗明義得滑稽,根本用黑色幽默宣示此地無銀。

3.
因為被父親強迫著要去「幹你媽」,所以壓抑著記憶的敘事者妹妹小惠,日後竟意圖邀請敘事者加入她也不甚明白為何的性愛雜交。記憶與其他人類心理的處理機制一樣,邏輯不是線性的,不是丟進A就生產B,而是經過「我不想記得」甚至「我不知道想不想記得」等的眾多渾沌,不同折衝的「他人之手」,日後某一時刻浮現一個念頭或行動。那不是因果關係,只能說有影響、「具相關性」,但佔比難以量測。

每段記憶深深淺淺、曲曲折折的形成我們;是記憶造就了你和我的不同。傷害會使記憶潛藏,卻不會使記憶消失。它讓我們多了成分不明的陰暗面,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段記憶、如何對你產生影響,讓你做了某個決定、採取了某個選擇、傷害了某個人--也可能是自己。

當一大群人都曾經歷這樣的過程:受傷害,受傷害的記憶被迫潛藏,被迫不能重複、不能聲張、以至於不能確認你受傷害的記憶……就叫作台灣。這是一本血跡斑斑的書,無論從哪一面來看。無論從哪一面來看都不能阻卻其浮現、成形的「政治意味」。痛苦、消極、厭世到要以鉅細靡遺地確認記憶,來消滅記憶。

4.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早就猜,也許這本書還是要處理那個主題。記憶的,傷害的核心--亂倫。即使〈第十三章〉通篇只是冷靜的控訴,讀起來都還是有道不停止的、隱約的不協調音,像來自遙遠處的尖叫。父親的亂倫,母親的精神凌虐,情人的連年謊言……造就起來,就是一個龐大而繁複的傷害景觀。張亦絢透過賀殷殷的自剖,細膩的帶我們指認傷害的形狀。她不用叫著「好痛!好痛!」我們就都能感同身受,甚至不忍卒睹。

我知道她一定會提到《挪威的森林》,於是也提了。那至今仍是我認為寫每個人附帶著不能被他人理解的傷害最好的作品,「內心的內心」那道「發光的房間」永遠隔著大樓塵霧、難以堪破的「直子之心」。孫梓評讀得很對,這部台灣女孩的生命史,如此殘忍的隱喻了台灣國族的發展史。一個強暴的父親,愚昧而難以覺醒的母親,謊言疊加謊言出來的記憶的虛空,造就台灣傷痕累累的身世。

作者也承認把敘事者拉得這麼近,是為了給讀者足夠直面的痛擊。但就會讓我這種讀者變得好像入戲的阿桑,慌得滿街上追打反派的演員--拜託誰來愛一下張亦絢吧嗚嗚(我好不專業,舒雯學姊都說:「這根本就作者本人啊!但不不,像我這種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必須說:「敘事者這麼認為……」」);拜託誰來關注一下這個失憶的、丟掉身世的、顛倒錯亂的台灣吧。(有種再寫下去會變拜票文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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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還是看得出來老派文人的手筆,比方大驚小怪(很多不怎樣的詞都要「」起來)、過度慎重其事的敘述(詳盡的交代、推論,連接詞很多,少了年輕作家自由聯想的速度和靈動;離題了也會「講到哪去了,言歸正傳」這種)但還是能看出來這個橫跨知識和商業界的才子持續博覽群書、與時俱進的努力。也許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刻意為之,就是像這本書裡所形容的,一種生活型態而已,豈不快哉。

老實說,並不是很令人驚豔的作品。可能當初設定的讀者就是專欄讀者吧。視覺化描述引人入勝,劇情的懸宕詭譎啟人疑竇。但視覺化固然是好文章的要素,不過就是太四平八穩,讀者文摘;懸疑的佈局常虎頭蛇尾,換來反高潮。身歷其境有餘,卻沒有把讀者帶去更遠的地方。我還是比較喜歡書末收錄、據他所說被刪除掉泰半的旅行論述。經驗分享當然可以,但在包羅萬象、彼此掩映的現象之後,還是需要一些知識、概念,甚至理想作為貫通,經歷了反思才能把繁複的經驗整理出意義/異議(這種時候斜線還是好用的!),拉拔出書寫的高度。否則太貼近經驗本身,不免只能成為獵奇的附庸。

自然也沒有不可--比方阿拉斯加冰海獨木舟、吟誦古詩的波斯地毯商人、印度飯店廚房探秘、爆炸案後的峇里島、還有最後壽司名匠小野二郎帶來的飲食哲學性衝擊--都極好的。能夠去蕪存菁的裁剪經驗而後選擇恰當的形式再現,也是需要經年累月的火候。但對我而言總是略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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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作《建豐二年》從出版初就被我列入守備清單,今天終於入手。假設國共內戰時,戰勝的是國民黨,共產黨敗逃克里米亞,歷史會是如何?台灣在這個虛構的時間裡成為「福建外海一個中度發展的農業省份」,可想而知,因為市場與建設都在「內地」(無誤。),青年勞動力外流,如今日海南島。沒有二二八(更正:對不起,應該還是有二二八的。二二八發生於國共內戰期間的1947年,內戰直到49年才結束)、沒有白色恐怖、沒有隔海分治的現況,還可能有今天這樣強悍的台獨思想嗎?

歷史真的很弔詭……

小說裡也玩了烏有時間的不敗命題,角色問,「假設當年是共產黨戰勝呢?」也就是把我們所處的現實當成假設的某種可能性。而我們確實可以回答,你都猜錯了,比那些更慘。

兩個啟示:一,文本內外纏裹成密不透風的地獄,救贖並不因假設的假設而存在。這是絕望的美學,像《1984》的主角發現地下革命黨不過是老大哥的爪牙。二,我們只能有一種命運,所以無論再歧異,共處同一時空的我們,只能同舟共濟。接受現況然後看看怎樣可以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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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沒想到微塵眾才連載兩年,以為有一部康熙這麼長。同時把這兩者看完,一雅一俗,都是遺憾裡帶著圓滿。哀傷時刻還帶笑。非常好看,都說不清楚是詮釋者蔣勳(雖然討厭美學大師這個稱謂)還是紅樓夢小說本身出神入化。蔣勳說紅樓夢迷人在她的寬容,大器,對卑微如塵的眾生都存悲憫。

“但我總覺得,藝術創作無法更上層樓,最終不完全是『才華』,常常是人性的修行不夠。不夠悲憫,不夠寬容,不夠安靜。”對我是大提醒。一直思考怎樣突顯風格或個性,以為那才能主張出自己,才算是創作或藝術。--然而不是的。或者說,不只是那樣。嗯,真好,真勵志。還有寶釵╳黛玉的一體雙生,也是常常需要面對的,圓滑和孤高的比例調配。作者不加褒貶,他只觀照,呈現。

在和張小虹對談的附錄裡他說,以後我們回憶起生活都會是買或不買iphone第幾代這類的小事,而不是小時候寫的我的志向。那都是假的,像另一種抓周。所以紅樓夢的原作者是好作家,沒有急於辨別善惡對錯,也不蹈道德和倫理的訓誡。連他一向排斥的作者考據都寫得誠懇,也坦承對誰是真作者當然在意,但也曾因而思考過考據與創作兩者關係的分寸。他說這本書像跟一生見過的人致歉與告別,如此慎重。然而既是回憶,便總是蒼涼的,如魯迅形容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布華林」。

看,光是寫書摘就能表達我的愛意!

唯一不太爽的地方是,論及一切角色,蔣勳都能一直反觀,「不像台灣現在社會或政治上的人物……」然後就沒了。也不說到底現實人物差勁在哪。完全無效於針砭世事,只留下一種我讀紅樓夢並能反思很清高,但這個書以外的現實世界就是這麼汙濁,咳咳我要回我的仙界去了的印象。如果不打算、或無能為力處理,還是藏拙比較好。

2.
因為蔣勳,搜尋起紅樓夢。未完的前八十回成為多少人的疙瘩和痛,甚至拿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詞面,來借稱緬懷的黃金時代和後來勢必的崩壞。

維基百科說,歷史上有無數人試著續寫紅樓夢,然而幾乎全殲。除了在筆法、藝術性上搆不上原作,更因為續寫者的年代離原著愈來愈遠,寫出曹雪芹、脂硯齋年代的事物,色聲香味觸法,也因此愈來愈渺茫……

所以似乎,紅樓夢未完只能是唯一的結局;文學史上難以攻堅的灘頭堡,真相孤懸在風中的疑問。從作者、脂批、成書年代、版本,到文本裡的「甄與賈」、矛盾的前八十回、佚散的後四十回,形成一個文本內外雜揉錯綜的謎團。讀者這樣前仆後繼、血肉成河地愛著,即使嘴上都像張愛玲一樣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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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 華氏451度,也就是攝氏233度,正是紙張的燃點。”

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應該是電視的影響力起飛的時候。政治人物首次登上螢幕辯論,爭取選票。20世紀的家電中,最大的改變了人們起居的變化、生活空間與秩序的配置,客廳放電視、吃飯配電視成形。日本無論1950或60年代,黑白或彩色,電視始終在「三神器」之列。人總會高估所處時代的新技術,塑膠剛問世時,人們對未來的想像都是塑膠製品,四處移動的塑膠交通工具、深入空中或海底的塑膠建築……電視也是。可以想像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大聲疾呼、奔相走告:大事不好了,電視讓我們都變成白癡。

雖不中亦不遠矣。在真正的21世紀回頭張望,電視傳播的輕薄快捷、不假思索的資訊供給,填鴨出一整票耽溺逸樂、沒意識到也並不在乎「意義」(及生產出意義的思索與感受)日益稀薄的人種,不論玩真玩假的專家都曾經提出警告--然而專事思索與在乎意義的人,在歷史上從來就是少數,甚至還是一種特權--這似乎是20世紀反烏托邦寓言念茲在茲的不敗命題?有一樣工具更便於提供有權者汰選他們不要的、硬塞他們希望的資訊給他的統治對象。《美麗新世界》裡更有麻痺藥物「蘇麻」(我比較喜歡「索麻」,soma),人類終於從恆常的憂悒解脫,擁有了毫無限制的「快樂」。其餘需要探究、思考的複雜事物,不必加以理會,反正世界很美好,如果不那麼美好,來一口索麻吧。

不太一樣的是,《華氏451度》的世界「據說」只是投其所好--是世人先開始自己不讀書的。為了討好這些人、順應時代,我(←政府) 燒毀多餘的訊息、識、智慧。先定義出一個「現實」,然後用這現實當口實,規劃出具有強制力的規範。我們拒絕模稜兩可的詩,拒絕會提醒我們關於哀傷與痛苦的事物。人生識字憂患始,初級文盲做不成,我們還能做次級文盲:看得懂字,但不會/不願檢證資訊的真偽。把眾人的腦袋整治得愈簡單,只放大徵逐愉悅的關注力,就愈能遂行統治意志。

這我都知道。只是有一個危險,每個時代的知識份子都要吶喊一些真理已死、靈光消逝的痛心疾首,這會不會只是坐擁(或自認為坐擁)知識乃至於智慧者的孤芳自賞,布爾迪厄說的「秀異」(distinction)?但另一方面,「是人們自己拋棄書本的」,也不無可能。焚書只是一個表演罷了。我時常站在兩種立場--懷疑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傲慢,和擔心大眾莫名所以的反智--之間,的確不太想做什麼強而有力的結論。只是基本上,我對人類的前景不算悲觀,前提是權力者並未以強制力介入。不比《槍砲、病菌與鋼鐵》裡提到的,技術在文明發展過程裡出現、卻可能後繼無人而遺失--人類的數量和技術,已經抵達一個能夠善存知識的時代;總會存有一個智識社群,可能張揚、可能低調,守護著經驗與智慧,比如中古世紀黑暗時代的巴格達。

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不是顯然來撕開裂縫的謎樣少女,而是引經據典的打火隊長。主角後來才意識到,隊長是有意尋死。想起柴靜問她的採訪對象,那些一個個自殺死去的偏遠中學少女們,「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這是我覺得最能夠接近自殺真相的問題,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非得用死來換取、或者守護嗎?少女們說,是清白;對隊長而言,也許是信念吧?如果不是曾經相信書本裡的事物能帶給他更廣闊的世界,他怎麼會把莎士比亞背得滾瓜爛熟呢?有個環節失落了,他改宗變成打火人,幫著執行焚書任務。也許他也很迷惘吧,他確實那樣執行著背誦,也許還曾經抄讀。是什麼改變了他?另一場悲劇嗎?是什麼讓他沒有成為另一個火場裡捨身護書,一起被燒成灰燼,震撼了主角的女人那樣的人呢?

這個隊長也是一道最黑暗的陰影,他可以滔滔不絕、口才便給的從任何一方面駁倒你,關於求知之渴望、閱讀之必要。也許知識最可怕的敵人並不是無知,而是同樣有知、甚至比你有知,但站在對立面的人?那個告訴你「該怎麼思考、怎麼認識世界」的人?可能被他以智商(雖說可能只是偽智商,結合了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術)羞辱,跌得太痛倒地不起。但是,自由本就是種站不穩的狀態。在少年時期受過的不合理訓誡(←這狀況還結合了權力壓制)、學徒時代遇見的可敬論敵,都逼人一路上升級智識的武裝。摔過才能學著更勇猛的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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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初讀,很喜歡。喜歡她簡約、乾淨的字句,詩意但不破碎。這個秋天再讀,卻覺得一般。不是不好,而是,太多了。底下的伏流太暴烈,表面上卻顧左右而言他,寫得這樣少、確切的描述這麼稀薄。你明明知道有事情梗在那邊,但淨看她寫一些街道巷弄、生活回憶。她把記憶懸宕著,事件被擱置了。留學生活如此寡淡寂寞。但吊掛起來的可不只有她自己,還有明明白白的讀者,殘忍又不忍。

當然,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揣測,可能也是僭越的,我們終究不能理解她真實的心情。所有的解讀都只能加上也許。但那個隱隱約約、又昭然若揭的「90年代的東京留學」日子,又的的確確「something there」,像眼角看得真真的鬼。像房間裡眾人都看到了,但心照不宣、一聲不吭的異常現象。她把最重要的事略過不提。也許真的有那最重要的事。也許那事真的是最重要的。也許傷口還在汩汩流血,但她只給你看風啊超市啊信件啊的空鏡頭。而且那是日本啊,是適合獨居,適合摺疊自己、但也被無聲摺進角落的日本啊。我已經不能釐清,那是純粹來自作品本身字裡行間的直覺(作為一個讀者自爽的過度解讀),或者是太多作品以外,流言蜚語、事後諸葛的縫綴與推敲。

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名普通不過的讀者,終究不能理解太多事情,只能替她感到遺憾。她的輕描淡寫,仔細一想又這麼驚心動魄。當時壓抑的寫作,乃至於今日來閱讀,即使隔了時光迢遞,都還是不舒服的。這時候又希望自己的揣測,真的是種僭越,真實的情況是她就是厭倦留學生活,就是那些細瑣的雜務、日常的騷動,而不是我們以為的大事,讓她中途棄走。連熱熱鬧鬧的島嶼世紀末都保持沉默。這本書也許是她漫長的療癒過程的一個環節。在《其後》之前,她只能這樣安靜的、繞著疤痕行走,追憶她90年代的青春末期,那個崩壞前最後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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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確實是超愛這本書,覺得很好看,手筆若有紅樓夢的遺澤,雖然根本沒讀過紅樓夢哈哈。滿喜歡王安憶的,是從有點冷門的《啟蒙時代》認識的,寫文革,但不同於血淚控訴,後文革鋪天蓋地的傷痕與批判。撬開為虎作倀的小紅衛兵之口,一吐狂飆暴烈的理想主義,聽「加害者」怎麼說。那部小說當然不乏遭「大人」堵得啞口無言的片段,但我一直著迷於全書最末那個畫面:

“這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得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站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地向著天地。”

聞名已久的《長恨歌》倒是中規中矩,跟拍一生的長鏡頭是蒼涼的,堆疊全書的敘述像為了一次兌換最終的死亡。所以最後堪稱反高潮的結局,是最有力的諷刺,百轉千迴,也不過死得這麼無足輕重。箇中曲折像工筆畫,在《天香》裡淋漓盡致。原本王安憶的文筆讀來有點破碎,但《天香》的場景是明朝末年的大戶人家,所以借來文言文的典雅凝鍊,比過去老成了不少。

生活的真相無非柴米油鹽之間,那些女兒家之事:針黹,烹飪,書畫,耍性子,嚼舌根,侍奉夫君,生兒育女……往往才是童年背景;不是官場上天高地遠的帝王將相,不是一味獵奇的玩物喪志或雲遊四海。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能應付得來的生活,細密像針腳的情感和事件。用Google map zoom out,就是縮成一個尖點一樣的,送往迎來,鼎沸蒸騰。一扇門戶裡的事。

王安憶寫來沒有隔膜,讀來栩栩如真,看著申府上下潮來潮去。這種程度的細膩不可能純粹靠當代的生活經歷吧,想必下了不少硬底子真功夫,卻又不像在考古,硬塞諸多臃腫的史料。一塊墨也有來歷,一片園也有說頭,拈來又是三兩個四方謠諑趣談,都恍惚看到她的攝影鏡頭伸伸縮縮,聽見變焦時的嘶嘶聲,才說這種手筆應該是章回小說那系譜來的血脈。我愛這種小小的,隨時zoom in到米粒上雕芒的一砂一世界。

從《槍砲、病菌與鋼鐵》接讀《天香》也並不跳tone,一萬三千年人類史,從採集遊獵的隊群,進入定居農耕的帝國,也就像猿猴演化成直立人那樣漫長。多數時光在虛空裡漂浮,好不容易進入這繁文縟節、雕梁畫棟的文明,也是樓起樓塌,繁華落盡。寄居其中,一生一如蜉蝣曇花,滔天大事都轉眼塵土。背景不在當代,顯得有點虛幻,但生活的細節、成住壞空的循環,卻又真實得插翅難逃。

只是這些瑣碎細節的堆砌到後來,出現了與《長恨歌》一樣的問題:累贅、冗長,不能適可而止,近乎自我耽溺。說是要寫申家(看維基百科,才發現「上海簡稱滬,別稱申」--所以,是在寓言上海的身世嗎?)敗落的過程,但轉折也十分突兀,並沒有寫出日益凋零、夕陽一吋吋西移的光景,好像突然間就這樣壞了。再來是想起小說家朱宥勳對於台灣某種「大河小說」的批評,他說最偷懶的莫過於人物之間不需要情節相連,只要讓他們誰是誰的兒女親戚就好。《天香》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儘管人事代換、甚至視角挪移(甚至出了申府回頭看天香園),但這些人物的關聯薄弱,一個老死一個就長大,前事卻未必成為後事之師。要說這樣的筆法帶出時間的滄桑和人的渺小,好像也可以,但每個人生每段劇情線也都因此虎頭蛇尾,不知所終。可能是篇幅受限,也可能是作者眼高手低。

書的終局,明朝結束,申府氣數將盡,卻沒有想像中蒼涼,反倒安恬自適。當然,也可能只是若無其事;時代怎樣變動,人總要柴米油鹽活下去。然而時代的跨幅越大,角色顯得越渺小,越逼近眼前的問題,彷彿是--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傳宗接代?金榜題名?遊目騁懷?活著意義又何在?答案在茫茫的風中。只想到蘇東坡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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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很欣賞阿潑,對她的上一本書《憂鬱的邊界》擊節非常。結合遊記與反思,既不是純粹的文青式走馬看花、路過觀覽、即景式抒情,又不落做作酸腐的知識份子書袋,那種流動於文學與社會科學,知識含金量豐富的敘述,毫不否認「我」的存在,但又確實旁觀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新鮮,喜歡。

身為忠實讀者,這本《介入的旁觀者》從即將出版之初,自然就早排在書單。但從出版的緣起,到阿潑自己曾經多次表述的、對於「文學與否」的困惑,都坐實了我對讀這本書的過程某種扞格與澀滯感。其一就是出版的非計畫性,也就是這本書的邀稿到付梓是個程咬金,所以相較於前作並沒有相對完整的寫作計畫,在書裡看起來也就不存在緊密相連、頭尾完整的系統,而真的比較像是「散文集」:不只是文章是散文(雖然這個文類到底如何定義,我自己也沒什麼頭緒),更是全書結構的鬆散,看來有點便宜行事,有點湊合。其二就是,阿潑似乎還在摸索「報導」(接近她人類學民族誌的學院訓練,也是過去她嫻熟的文類)與「散文」(她一直自謙、應該也真的不習慣,以「我」為中心的文類)的邊界。那形成一道,既像這個又像那個,但同時卻也兩者都不是的裂隙。好像該評論的時候,卻又吞吐;想抒情,卻又要克己復禮、自我排除。這兩個原因,讓這個裂隙一直伏在書的形式與內容兩個層面,是屬於阿潑的,書寫的憂鬱的邊界。

若要我說,阿潑大可以不理會那些毫無道理卻壁壘分明的文類種種。用原來的方式直抒胸臆,那就是極好的散文--這個神秘的範疇很大,不用擔心「不屬於」;因為海納百川,沒有「純正」、也就沒有「不純正」的問題--若是下筆想太多,加上出版急就章,那就真的邊界綻裂,靈光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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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大一時很愛的電影《風聲》,困惑在:為什麼我輕易被感動得亂七八糟?它訴諸的民族大義,我真的如此關切嗎?--那時自己也很混亂,詩詞歌賦、三三集刊裡的江山風月、文化中國,漸漸變成夢幻泡影;為什麼需要吶喊「台灣獨立」?台灣是誰、獨立又是什麼?那我當了好學生認同了這麼久的這個「中華民國」,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的最後一個段落:

在那些年的臺灣,成千上萬的青年一生只能開花一次的青春,獻給了追求幸福、正義和解放的夢想,在殘暴的拷問、撲殺和投獄中粉碎了自己。另有成百上千的人,或求死不得,含垢忍辱,在嚴厲的自我懲罰中煎熬半生,堅決不肯寬恕自己。有一些人,徹底貪生變節,以同志的鮮血,換取利祿,而猶怡然自得。//那是一個崇高、驕傲、壯烈、純粹和英雄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猶疑、失敗、悔恨、怯懦和變節的時代。//而受到獨特的歷史和地緣政治所制約的、這祖國寶島繼日帝下臺灣共產黨潰滅以來的第二波無產階級運動的落幕,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多少複雜的歷史雲煙,留待後人清理、總結、評說和繼承。

那個物質窘迫,但精神飽漲的時代。是〈趙南棟〉「革命的墮落」,出獄後眼看群眾早就遺忘了革命,資本主義太平盛世的時空來臨之前,人勢必被時代席捲,卻也能反客為主,活得轟轟烈烈的時代。要挺身而出卻捨身取義?還是低調避世求家丁興旺,歲月靜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變節求榮,至今依然被無關的我們後輩痛罵「叛徒」的人,還沒有等來歷史的鞭笞。遺忘就快將記憶吞沒鬥垮,轉型正義還在遙遠的路上。清鄉、白色恐怖,以往就是這幾個詞,躺在課本裡,生硬的,死的,像那些草草葬在六張犁亂葬崗的少年,屍骨已寒。從來沒有這麼貼地的理解過,裡頭的生命曾經是什麼模樣?(那個在山林間躲避偵警追緝,輕敲「群眾」窗戶討水喝的畫面,意外的印象深刻……)

如果〈山路〉或者〈鈴璫花〉或者〈當紅星〉,被收錄在高中的國文課本,會不會早一點對被隱蔽的台灣史多一點認識?要讀懂這樣的作品,需要對台灣史的基本掌握。然而如果連這樣基本的掌握都無能為力,這樣的悲哀因誰而起?

讀懂那麼簡單、那麼好的作品並不能堪稱對作家的尊重。讀不懂、或者沒有機會接觸這樣的作品,才是對作家的褻瀆。有很多無奈,但我堅持毋需悲情。對著時代發問的思考者們,總要去戰鬥,對外辯論「台灣人」、對內梳理「戰後第三代」的身份及其意義。對我(們)而言它自然有多重意義--因為生活滯悶、逃逸到小確幸是;因為網路開闊、雖然分眾但社群網路的發達下必然會有「圈外資訊」的溢入,因而告別資訊單向填鴨的電視世代也是。因為殘暴的刑求與捕殺,我們已經遠離政治太久,也因此嚐到了苦果。每個世代都有知識貧血(白話文:白癡),但在我們這時,發現自己有病該醫、離病識感的可能性,似乎比較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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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哇,好有時代感的一本書喔。有些議題,現在後見之明的看來,已經明顯後繼有人,所以看到那樣的提問、疑難,不免顯得「復古」(就像我讀邱妙津的感覺)。有時候這樣想:「經典」會不會是從時間塵霧裡破空而來,讀起來完全不膠隔阻滯,所謂「歷久彌新」?或者終究要擺回它所屬的時空脈絡去檢視、評價呢?BTW,都新版了,錯字還是很多!

想講的是,紀大偉替陳雪的《惡女書》辯護,楊照提出《惡》書中最迷人、卻也最可能是「限制陳雪的障礙」:1情慾罪惡化,2情慾轉化為「其他衝動、其他執著追求」,如自戀與戀母,3刻意抽開社會的脈絡。紀大偉為此反駁:1「惡」不單指罪惡,陳雪寫的其實更是「邪惡」,2女同性戀並無「本質」,女同性戀可以「繁生多變,戀母和自戀本來就都收容為女同性戀的一部分」,3「(…)人生百態,瘋狂與夢境,就不算是社會的一部分了嗎?男人的生活才算是社會嗎?」。

自然,紀大偉的反駁也是政治性的,那畢竟是一個所有生存都像夾縫中求呼吸的時代,總要替好久才來、人丁稀薄的「同路人」做一點捍衛。但第一點沒看書我不知道,不過二、三點真的有點強詞奪理,若要像紀大偉所說,陳雪「在挑釁法統」「在擴大女同性戀的面目」「在異性戀主流社會的夾縫中經營女性的、同性戀的次文化」也亦無不可--只是我們終要問一句: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戀母和自戀也許真的都是所謂「情慾的流動」,然而與「女同性戀」確實沒有區別嗎?只要把「女同性戀」無限擴張,就都掉進黑洞、包羅萬象了嗎?意義無所不包的同時,就是意義的無意義化,意義的灰飛煙滅啊。

只要主角身分是女同性戀,oops sorry,或抗拒僵固的流動酷兒(反正你看不出來她它他牠到底是什麼),的癲狂、迷亂,就都是「社會(的脈絡)」了嗎?。紀大偉和楊照的「社會」,本不在同一個語意上。而我也懷疑,這正是很多酷兒研究?後現代理論?展現在溝通上的危機:所有的語意都被顛覆,支解;所有一切都可以被襲捲囊括在舊的語意裡,比方紀大偉的「女同性戀」、「社會」。而個人的迷亂夢囈,既屬於「社會」、又是「次文化」--是的亦無不可,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

我記得讀陳雪《附魔者》時,非常痛苦,因為她就是一個自稱「有病」「受傷」的情感畸零者,在玩「不!我不說!但我確實傷得好重,但不!我不說」的無限loop遊戲,到後來就是無止境自怨自艾,自溺於痛苦。老實說,很討厭。同時讀張亦絢的《愛的不久時》,女主角背負的傷害也很嚇人,但她並沒有拼命拿出來欲蓋彌彰,花枝招展,只在關鍵處閃現,而所有「何以如此」的線索就都恍然大悟。所以我一直不理解陳雪在網友間的高評價,也躊躇於紀大偉的辯詞。畢竟要談意義,在語言的翻弄與包裝下都有可能。但那真的是讀者可以期待的判準,是「更好的言說」嗎?

2.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為什麼我說它讀來那麼有「時代感」,第一當然當時的紀大偉作為知識青年,且恰在成形、開始要踏上風口浪尖的「網路族」(噗哧,「e世代」?),正在為這個工具、這個類屬進行申辯,今天看來,他的急切、他的義憤填膺、他「竟然把『網路』當主題寫專欄」,當然都很是小題大作。一如祺貴人,「雖然張揚淺薄,倒也不失可愛」。不過,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現在方興未艾的臉書文、臉書體、臉書分析,二十年後也要給晚輩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吧。所以我還是不要大驚小怪,以免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當成史料來讀,就會覺得有趣,畢竟我也很有參與感,網路小說接龍和瘋狂訂閱電子報,我都躬逢其盛好不!

第二是因為,他太有90年代風了啦,就是動輒高舉世紀末、言必後現代,玩那種張小虹到了21世紀還是很愛玩的文字遊戲:諧音雙關,斜/線,意義不斷滑動、幾乎拒絕任何認識的「概念翻轉」?「戲耍」?為了不要冤枉人,還特地確認,真的是外文系的。張小虹還真的是他的指導教授,「恩師」。嗯……當時這套是不是很紅啊?我承認大學的時候,也曾經很被這種「論述」方式吸引,看來挺迷人的。但現在我比較知道,與其主張「我們無法確切認識某事物或概念」(所以這個概念能被動搖或顛覆),不如呃,好好把話說清楚,坐下來談,用同一個頻率、確認同一份意義的話語展開對話。要打就真刀真槍的打,不要我甩我的水袖、你耍你的花鎗--最後結論還只能告訴我:水袖何以就不能是花鎗呢?--到底什麼啊!

大二參加讀書會,還不是讀硬書喔,是課餘閒暇的文學讀書會,有個論述見長但現實生活還是很有人性的政治系同學,在我們邊爆笑邊指稱對方以小虹的「你是/擬似‧四不像/似不像」時,突然陰沉的冒出一句:這會不會就是人文學科現在不受重視的原因啊?我說:你好賤!--當我們認真覺得一句話很傷人時,那往往意味著--那可能是實話!幸好,紙醉金迷的世紀末已經飄然遠去了,OK當然,還有一些魍魎徘徊在文學院上空。但!是!這本書真是活化石啊,「能夠戲耍理論成這樣子喔,啾」的三葉蟲,作者敢再版我覺得算是滿有勇氣。少作可能就是,被容許很爛,但很誠懇的作品。也或者,當時的學術風氣就是那樣吧?也算保留了見證。

再基進一點,依據「十年過氣,二十年復古」的定律(嗯?),不太符合那就各+10年--也許2025年再看到它,市面上又會歡喜沸騰的湧現這樣的風氣了。也許那時的紀大偉,這時的張小虹,在那個時代可以一併找到知音。那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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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莫言最好的作品,還是最富盛名的《檀香刑》。大二時
讀的,他當時還沒得諾貝爾獎。

在想為什麼這本書那麼厲害,是因為莫言找到一種形式,非常契合他本人敘事的聲腔:誇大其辭、玩世不恭,大開大闔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什麼都他說了算--我想可以稱之為一種「戲劇化」。這不一定是個優點,但莫言顯然既有自知之明,又有深湛的小說技藝,在《檀香刑》中選用的「貓腔」故事背景(受刑的主角是唱貓腔的)和小說架構(章節分鳳頭、豬肚、豹尾三部,鳳頭和豹尾兩部都是以各別角色第一人稱出發,由一曲虛構的貓腔唱詞開始)於是能緊緊扣住他一貫以來的戲劇化聲腔,讓這樣的特點藉力使力,成了氣勢萬鈞的優勢。

鳳頭部的安排是每一個角色的亮相,用他或她專屬的身段,和這個角色的唱詞--第一人稱觀點的敘事,帶出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劇情。所以作者常常描述太過用力、角色的自我戲劇化,都就地合理:因為他們就是來演一齣大戲的!既然書名擺明叫「檀香刑」,那麼這個獨特的刑罰就不能不發生。所以我們看到前兩部--鳳頭部試圖折衝、挽救,豬肚部把時間拉到更早去詳述事件由來--每個人的努力,就像台上華麗的花拳繡腿,招展的水袖功夫,搬演好看的,因為你知道結局就是等在那,我們這群讀者就是看客/觀眾,看角色/演員一個個出場、就定位,團團轉忙得要命一堆獨白和對白,最後迎來大!結!局!,最!高!潮!--執行檀香刑。

主角孫丙一如知縣錢丁所說,他其實有幾次求生或求死的機會,但他既不想生、也不想死,只為拖到八月二十德國人的通車典禮。他非常有意識的,以他的受刑、他的垂死和慘活,欲成就最精彩的一幕戲。同時,這個附會山東「茂腔」半虛構而成的「貓腔」,到最後也「反客為主」。不只以貓為形,能夠玩得活靈活現,還讓《檀香刑》這部小說,反而成為貓腔當中一齣劇名「檀香刑」的來由史。至此,戲劇和歷史綰合為一,小說人物念茲在茲的「被編進貓腔中傳唱」由這部小說的誕生寫下戲劇註腳和歷史見證--即使幾乎一切都是虛構的,而且最後在德軍屠殺下,還證明是徒勞的,像消失在風裡的馬康多。(而弔詭的,以「不可能被記錄的紀錄」,讓《百年孤寂》與《檀香刑》更增添傳奇的神性)

相較之下,覺得同樣精彩的《生死疲勞》就失之油滑了。雖然還是好看,一群人在偌大的土地上,跟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庸庸碌碌,看一個人六畜輪迴,但就是覺得太過,too over,而且有點虎頭蛇尾。前者來自於不再有《檀香刑》「貓腔」的戲劇化作為掩護,後者則沒有《檀香刑》的戲劇結構輔佐,只能「貴古賤今」,愈寫到現代愈見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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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主題很難寫得不好看,但是還是發生了現在流行的所謂「大眾史學」的缺陷:它真的只是把史料鋪排出來,加上一些聊備一格的解說。我想作者光是整理海量史料、改寫成老嫗能解的「大眾化」,應該就已經心力交瘁。然而說真的,這還是回到究竟「理想的大眾史學」長什麼樣貌?是純粹的老照片混合講解嗎?還是議論?還是夾敘夾議,而又該各佔什麼比例?--我也還沒有答案。只能說對這本書不算很滿意,如果沒有那些帥氣英挺的日本時代學生寫真(當然,他們現在都是誰的阿公了,不論死生),其實好像沒有收藏的必要。

不過,當然,原來1920~40年代,真的是跟現在很相似的台灣黃金年代,每一代人的青春好像都那樣放肆--前提是他們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一個觸動: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必然與自己生長的地緣相關--包括「我國」的版圖。那時的修業旅行,是東亞壯遊呀,遊歷支那(大抵在日本控制下)、滿州國、朝鮮、內地、甚至東南亞,最後回到台灣。全部,都是大日本帝國的領地。會不會比現在,相形之下「困在」區區台灣島的我們,有更海闊天空的格局呢?可以前往各地發展、遊學,前進殖民政府有意形塑統治正當性、招展「摩登」的帝都。整個「我們世界」,就是那麼遼闊啊……

我明白,「前往母國」「成為日本人」的渴望,那是另外一個議題了。

最後還是忍不住吐槽:想把這本書的視覺設計抓出來請問他到底要用多少色塊和凌亂的排版來虐待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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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買了許多書,也來推薦一下這本。二次大戰、或者戰爭本身,離現在的台灣人,尤其是與我同輩、甚至更小的年輕人,當然已經很遠很遠了。戰爭的蹤影,應該只存在很老的長輩的口傳歷史、陌生的課本書籍。最寫實的,應該是遊戲和電影中過量的戰爭場景吧。

但今天的台灣、乃至於世界,之所以長成這樣,無論是國界的劃分,或者陷落在國與共、中國與日本的夾縫間,都來自七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已被盟軍投下第一顆原子彈,文臣內閣和武裝軍部掀起了關於戰爭去向的風暴:終戰續戰?無條件投降或者繼續討價還價?--順帶一提,當時日本甚至有戰爭登陸日本本土,一億國民進入作戰體制的準備,喊出「一億總玉碎」口號。

1945年八月十五日,整個太平洋西部、大日本帝國的領土,經由當時最新的廣播技術,第一次聽到天皇的聲音,即是天皇以詰屈聱牙的書面日文,宣讀《終戰詔書》。日本經歷了「最漫長的一天」。此後台灣從日本版圖脫出,兩地的歷史分道揚鑣。歷史換軌,台灣的身世位移,產生驚心動魄的變化。直到,直到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這樣。換句話說,時至今日,我們都還籠罩在戰爭的遺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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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讀〈情愛不可恃: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時人在身不由己的香港,卻喜不自勝。我超愛《甄嬛傳》(但我的「文本」是連續劇而非小說集),寫過幾則篇幅短小的筆記,反覆看過多次,像最愛的作品那樣,從哪裡開始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也瘋狂在網路上搜尋各家劇評,但不是像我一樣隨寫隨扔的短評,就是以「專業觀眾」之姿(一一擷圖、後製加上角色名字、當推理小說來看搜尋蛛絲馬跡後進行人物的心理分析),但顯然常常過度詮釋的拖棚巨秩。〈情愛〉一文是當時看過,關於我如此厚愛的一則文本,最深入、有系統性的解讀。尤其是它的結論--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女人需要一個對於至高無上的男人挑戰及報復成功的結局,」「[種種匍匐於性別體制下的女性]都太需要這場勝利。」--簡直令人振臂歡呼。

〈「出格」作為一種詭辯--讀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則讓我發現,人(作為讀者)能夠對自己多不誠實。老實說我對張大春這部作品,是多所困惑的。但向來我也覺得張大春是當今台灣、甚至台灣文學史上,最「聰明」的作家,因此彷彿也不證自明他作品「先驗地」卓越了。本來我給《大唐李白》的評價是很迂迴的,先承認自己看不懂,但又被文案、作者訪談給說服:這也是一種高超的文學技藝--名為「出格」的技藝。然而朱宥勳追問的好:「純粹是與時尚逆行,實在算不得什麼文章大業。」「我們也可以輕巧地說『扞格』亦可成為新語感--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並且點出我認為張大春如此「以古為尚」、「走入考據派」最關鍵的問題:作者預設讀者是「不夠格」的(因此需要連篇累牘鋪排史料)。甚至,我認為他有點輕蔑,認定這些「古典教養」你們應該要知道,啊但你們就是不知道,那我只好追本溯源講給你聽--這已不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了,簡直可以朝「作者倫理」的方向誅心。

〈中間狀態--關於《花街樹屋》的思索〉提點我當初讀《花街樹屋》的沉悶感從何而來。那的確就是一個「中間狀態」--角色敘事者「我」的、敘事背景的(刻意迴避明明鮮明到不行的地理脈絡)、乃至故事推進遲緩的--這個詞下得異常精準。所以後來我就直接把書二手轉賣掉了。

其他篇,我甚至覺得可以直接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範文。比方〈那些「殺很大」的故事們--從《蒼蠅王》、《大逃殺》到《飢餓遊戲》〉,並置的文本橫跨「純文學」(而且是「經典文學」)到「大眾文學」/「類型文學」,且發展出明確的判準,說明何以《蒼蠅王》足夠「好」到被典律化,而另兩者的不好又各在何處。其實這幾本書都「不難」,讀完的感受都很直觀,可以輕易說出喜歡或不喜歡。但評論最精髓處就在於經過一些努力,「召喚說詞」並能「自圓其說」:我為什麼(不)喜歡……更進一步,則如本文,建構出相對客觀、甚至可以不分文類(但「主題相似」)一體適用的評分原則--哪裡不好
就舉牌扣分--於是從喜不喜歡,脫胎成「好不好」。

〈為什麼過於熱愛作家是危險的:商榷趙剛的若干陳映真小說論述〉在我既沒讀過趙剛,也只粗糙的瀏覽過幾次陳映真名篇〈山路〉的淺薄認識下,竟然能夠不堆砌高深莫測的理論術語,舉重若輕地批評、說明、同時實際示範了一種「比較好的」閱讀與評論方式。這分明是理論課和實習課共冶一爐了,好到犯規。無論熟悉陳映真的讀者從內容共鳴,或者看形式看到真刀真槍的評論拳腳,門道或者熱鬧,都能各有所獲。

但讓我想動筆寫這則的,莫過〈散文的體製,臺灣的面貌--讀王盛弘《大風吹:臺灣童年》的觀察與思考〉。畢竟身為散文曾經的忠實粉絲,也是唯一偶爾會塗寫的文類,卻日漸覺得散文「愈來愈無聊」,讀不出什麼學問,也讀不出興趣來了。我之前從自己「品味的成長」開始思考,看到本文作者清楚點明散文逆反「作者已死」的特性,發現當今的散文讀者隱約都得回到一個關鍵,難以迴避:散文文體內在的限制。即:「散文到底是什麼?」這個關於散文本體論,滿心焦急的大哉問。(當然還有「散文能夠開啟讀者思考之處在哪裡?讀者如何不對散文內容以及作者的宣稱照單全收?」的認識論[?])

好煩,我沒有預期這本書會這麼「好看」(good-reading+easy-to-read)。我喜歡的文學和評論都是一樣的,不故弄玄虛(easytoread),能為之傾倒(goodreading)。

2.
高中時面臨所有台灣高中生都有的「選組」疑難(並信以為真的認為是「生涯」抉擇)時,曾經在yahoo奇摩知識+上發問:「文學有什麼用?」--是的,問的不是「文學是什麼」,而是「有什麼用」。跳過本體的層次,直接往實用的方向運行。這其實顯示了當下身為迷惘小高中的困窘,也浮現了台灣文學教育的危殆。直到上大學,經歷一波文學震撼。最粗淺的層次就是:為什麼過去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作家?為什麼這些作家在大學教育中成為「重要」的(尤其是晚近的駱以軍、邱妙津)?

大學並非主修文學,但也陸陸續續跟讀了一些作品,發現文學也像電玩,自成一個詰屈聱牙,諱莫如深的龐大互文迷宮;且不分翻譯作品,或是台灣文學。那些閃亮亮的文學明星,在書裡、演講之間提到的作家與作品,比較多時候像是好看的插件,華麗的墜飾,只為姿態的婀娜,一種炫學。就像我所身處的所謂「學院」一樣。大多時候我是衷心納悶:這本書究竟是「真的那麼棒」,還是被沒有根據的說法(比如理論術語的堆砌)給三人成虎了?

《秘密讀者》問世初期,我還是抱持那種冷眼旁觀的虛無論調,想看看這群文青是不是又要大動理論干戈,賣弄邊緣氛圍。(當然,這種性格上的狐疑,技不如人又愛惜羽毛,讓我總是一事無成)其中當然還是不免散見這種書寫風格。不過這次成書,大抵已經去蕪存菁,每一篇都禁得起「捧讀再三」。如上文所述,每一篇都像文學批評教科書上撕下來的實戰演練。

讀這本書時,一直想起在網路上發問的那個深夜。「文學有什麼用」畢竟還是虛擬了一種能夠指導人生,或者找到飯碗的想像。但如果和「文學是什麼」並置,我似乎能這樣回答17歲的自己:當你試圖描述文學帶給你的情感或經驗,在語言裡自圓其說,抗拒他人、甚至典律化的論斷,不斷替一部文本重新評價--這即是文學的「用途」:整理你在他人故事裡的收獲,挖掘出對方試圖招引你的東西,並以之展開辯證的思索。而「文學」也在「文本」在「受你閱讀後的思考」中,於焉誕生。

3.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讀者,這些讀者都有話好說,說的話讓我們躋身成為作者。抹糊作者與讀者的涇渭分明,讓雙方呈現互有往來的牽連,或許才有打造更好的文學試場/市場的可能。把「文本」讀成「文學」,有許多取徑,更多暢快--在虛、實,在小我經驗和文本共感的折返跑之間,醞釀意義。

很感謝這些強大的寫手/思考者,示範了毀棄國文課本、截抄逃逸路徑的閱讀歷程。愛好文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叛時代的前鋒基因,只是每個人不一定走同一條路,握持同一把武器。但我們(身為讀者,身為此一時代受召喚的「秘密讀者」)就是不想接受給定的答案。我們大規模閱讀,大規模顛覆;向鍾愛的作品致敬,對不合理的「經典」翻白眼。不輕信權威與歷久的詮釋,誠實的告白,誠實的打臉。

4.
這不是關於評論的評論,我亦不學無術,調度不出怎樣恢宏精深的理論體系。這只是一個曾經懷疑自己、懷疑文學、懷疑世界的青年,在這本書裡的花憶前身。在多年後的「漸漸懂得」--懂得我讀,是為了創造更好的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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