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楊照是知識掮客(好像沒人說過,只有我哈)或壟斷詮釋權(但明明就不速啊),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偏偏需要一種簡單得像懶人包、「一分鐘就上手」、「圖解」系列的普及化知識,撬開先知的嘴,堵上那些二三流攀藤摸瓜的炒作貨色的眾聲喧嘩,先為頭破血流的天堂路擺開鮮花掌聲的架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還真的想不開到「回去念書」,至少有圖可索(不管最後是撕了地圖或不--至少有圖可撕),不再顯得那麼諱莫如深。
他轉述李維史陀的洞見是並置語言學與人類學,察覺在紛亂的現象--蒐羅世界各地、無窮無盡的語言發音元素和人類生存方式--背後,其實存在一個跨文化涵攝、廣泛統納的「結構」。忘記他在哪一本書裡(《迷路的詩》?),提到詩作為一種反叛:只要生而為人,註定無法脫逃,成為語言的使用者。然而,語言的生成本身就來自「語音」與「意義」武斷的連結;語言系統也內建了許多邏輯,若不按照這個邏輯,就無法與人溝通,語言也就不成立。而詩則違拗語言的規則,刻意打破日常語言的強硬邏輯,用陌生化的語言安排,嘗試接觸更本真的東西--例如人類的共感,與經驗。最「個別」化的敘說型態,卻神秘地召喚出人類的「共同」。
不過,楊照也是自己把臉得打得霹啪響。之前還批評「5分鐘看完紅樓夢」、拿公家錢做這樣媚俗反智的事是在摧殘文化云云。不過在他的介紹下我也5小時看完了李維史陀。他不斷開課、整理逐字稿後刊行的「經典重讀」系列,與他批評的事物,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我覺得懶人包是門深奧的手工藝,各類科普(與廣泛的知識普及)都是佛心來著,該學也當務,只消授受雙方都弄清「宣傳」和「教育」的差異(周偉航語)。
於我而言,在這個討厭的現實世界裡,不耐煩的東西很多。脫鉤的語言和意義,疊床架屋、以致通貨膨脹的修辭,混亂的邏輯,眾口鑠金;為了說而說。發出噪音。搬弄自己根本一知半解的理論術語。陳詞套句,既定的規範,語言或者行為的。醜。也不是醜,就是很浮泛,在在讓人煩躁。對方或自己在話局裡的片刻,我都會閃神,想著這句話多搖搖欲墜,離我們意圖命中的意義靶心多遙遠。……我們可憐得一無依傍,只能仰仗這單薄的憑藉--語言--彼此誤解,苟且偷生。可是,走到另外一頭,取消了一切複雜、混沌、變動不居的可能性,只妄想取得一種簡潔、優雅,如數學方程式、動物骸骨的架構,也是
另一種暴力,逼近納粹。曾經覺得,文學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捍衛那被近代科學理性一筆勾銷掉的複雜,還原不可化約、不可共量,個別而具體的人類經驗……我,只能承認,總是首鼠兩端,在這兩者間依違不定。
李維史陀主張,認識世界的方式是羅列(楊照稱「類比」),而非實驗室科學獨沽一味的因果關係。以感官直接認識事物、接觸現象,每一次的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類似的顏色、類似的溫度、類似的速度、(…)類似的粗細觸感……不一樣的『類似』,就聚攏不一樣的物件、現象,就讓這些物件、現象產生不同的關係」。這種大異其趣的思維模式,才更接近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人類的思維;強調因果、邏輯的科學思維,反而是少數、特殊的。這種「野性的思維」,有點像我對道家「本為一物」的理解:但凡嘗試去「指認世界」,這個指認世界的語言就把「梵」(天地萬物的大我)與「我」(指物命名、感覺思考的小我)分開了,從此再也失去覺醒開悟的可能。
我知道「梵我」從第一個人類發出第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就已經魚死網破。人類早已走出伊甸園,迷失了烏有鄉。不可能不思索而生存到今天。神話都寫了,人類已經投奔社會、向自然訣別。西出陽關無故人,來到精密分工、高度繁複的現代社會。不是財殺,就是情殺。操作太空時代的科技,使用穴居時代的身體。人類其實還是沒有離開當初那個走出非洲的部落生物太遠。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有時候我會虔誠而沉默的、近乎無理的哀求:這世界已經太多語言。在這一刻,我們能不能,不要說話。